地窖的“温暖革命”悄无声息,连队里无人知晓。生活依旧被严寒和风雪统治,节奏缓慢而沉闷。
肖向东的作息却越来越“规律”——天不亮就醒,白天应付劳动和“扫盲班”,晚上一头扎进地窖,往往到深夜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来。高强度用眼、睡眠不足、精神持续紧绷,加上营养不良,他的身体开始发出警报。
先是眼睛。看东西久了就酸涩难忍,视线模糊,不得不频繁揉眼。然后是持续的、隐隐的胃痛,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即使睡一觉也无法缓解。他消瘦得厉害,原本合身的棉袄显得空荡荡,脸颊凹陷下去,眼下的青黑越来越明显。
这些变化,他自己并未十分在意,全部心思都被那个日益清晰的知识体系和迫近的高考可能性占据。但有人注意到了。
一天下午,连队卫生所突然通知进行“冬季疾病预防普查”,要求各宿舍派代表去领取宣传材料和“预防药品”。肖向东被同屋的知青推去,因为大家觉得他“最近脸色差,该补补”。
卫生所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草药的味道。林美娟和另一个女卫生员正在分发东西。轮到肖向东时,林美娟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很平静,专业的平静,但肖向东似乎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往常的打量。
“姓名,宿舍。”林美娟低头记录。
“肖向东,三排二舍。”
她在一个小本子上划了一下,然后从身后靠墙的架子上,拿下几个牛皮纸小包,开始往里面装东西。动作不紧不慢,和其他人一样。但肖向东注意到,她装进他那个纸包的东西,似乎比别人多了一两样,而且她特意把纸包折得格外方正、严实。
“这是预防感冒和冻疮的药膏,这是清火的菊花茶。”林美娟把纸包递过来,声音平稳,“最近用眼多的,可以泡点枸杞,对眼睛好。鱼肝油,每天一粒,补充营养,预防夜盲。”她说着所有人都会听到的医嘱,但“用眼多”和“补充营养”这几个字,在她平板的语调里,似乎有微不可察的着重。
肖向东接过纸包,触手比想象中沉一点。“谢谢林大夫。”
“不客气。下一个。”林美娟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他身后的人。
回到宿舍,肖向东打开纸包。里面果然比别人的丰富:两管普通的冻疮膏和消炎药膏,一小包干菊花,一小袋颜色暗红、颗粒饱满的枸杞(这在当时是稀罕物),还有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橙黄色、油状的鱼肝油,瓶身上的标签已经被小心地撕掉了,只剩下模糊的印痕。
同屋的知青凑过来看,啧啧称奇:“林大夫真大方!还有枸杞和鱼肝油!向东,你运气真好!”
肖向东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涌起复杂的情绪。这绝不是“运气好”,也不是普通的“大方”。枸杞明目,鱼肝油补充维生素A(对视力至关重要)和营养,这分明是针对性的“补给”。她观察到了他的状态,并且用这种不露痕迹、符合她身份的方式,表达了关切。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一个被特殊“关照”的药包。这种沉默的、隐藏在公共事务之下的善意,像地窖里改良后的炉火,不炽热,却持续而踏实。
那天晚上,肖向东第一次泡了几颗枸杞喝。微甜,带着药香。鱼肝油腥得很,他皱着眉吞了下去。胃似乎真的舒服了一些,眼睛的酸涩感也有所缓解。
他没告诉李卫国和陈思北药包的细节,只说卫生所发了些东西。但在地窖学习时,他会偶尔停下来,揉揉眼睛,喝一口泡着枸杞的温水。李卫国看见了,没问什么,只是把自己省下的半块红糖偷偷放进肖向东的杯子里。
地窖之外,严寒依旧。但某些细微的暖流,正在冰冷坚固的现实缝隙里,悄然流淌,连接着孤独奋进的灵魂。林美娟的药包,像一道无声的契约,确认了某种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关注。它不解决根本问题,却在那漫漫长夜里,提供了一点点对抗消耗的资本,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人情暖意。
肖向东依然回避着那张脸带来的情感冲击,但他开始学着将“林美娟”这个人,与她所代表的“曹碧薇的影子”剥离开来。眼前的关切,来自这个1976年的女卫生员,是她自己的观察、判断和行动。这份尊重,他必须给予。
风雪再大,总有细微的生机在萌动。而人与人之间,最坚韧的连接,往往始于这些沉默的、于绝境中递出的“药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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