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北山村,姜家那栋新漆了桐油、挂着大红绸花的青砖瓦房里,气氛诡异的紧。新房里,两根小儿臂粗的龙凤红烛高燃,烛泪如同凝固的血珠,蜿蜒而下,堆积在黄铜烛台上,映得满室红光摇曳,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压抑。
沈婉悠僵硬地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边,大红嫁衣的料子是好料子,绸缎光滑冰凉,可穿在身上却像裹了一层湿冷的铁皮。她死死攥着袖口那排细密的珍珠纽扣,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盖头下,金线绣的牡丹图案在眼前晃动,刺得她眼睛生疼,几乎要落下泪来。外间堂屋里,宾客划拳行令的喧嚣、粗俗的哄笑声,混杂着劣质烟酒的气味,一股脑儿穿透糊着红纸的窗棂,灌入耳中,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她的神经。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虚浮,带着浓烈的酒气,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紧绷的心弦上。是姜一鸣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裹挟着深秋寒意的冷风卷着几片枯叶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夜露的湿气。那风邪性得很,竟将床前一对红烛“噗”地一下全吹灭了!新房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喜婶端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两只小巧的青铜合卺杯,声音尖细,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喜庆,在这昏暗里却显得格处突兀:“少奶奶,该喝合卺酒了,和和美美,永结同心。”
沈婉悠的手冰凉,指尖颤抖着接过那冰凉的青铜杯。酒液微浊,映着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一轮满月,清冷的光晕在杯中晃动。看着这月影,她猛地想起昨夜!在那个雕梁画栋、檀香萦绕的房间里,那个有着深海般湛蓝眠眸的男人,赵珺尧,也是这样执着一只温润的白玉杯,与她手臂交缠,喂她喝下交杯酒。窗外,也是一轮这样圆满的月亮。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等战事平了,带你去维也纳,听新年音乐会……”那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未敢奢望过的笃定和温柔,像一场美梦的余烬,此刻却灼烧着她的心。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彻底撞开!姜一鸣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微弱的光,像一尊压抑着怒气的煞神。他显然醉得不轻,脚步踉跄,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味直冲进来。他看也不看喜娘,一把就掀开了沈婉悠头上的红盖头!
盖头飘落,露出沈婉悠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她惊恐地抬眼,正对上姜一鸣布满血丝、充满审视和戾气的眼睛。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猛地定格在她微敞的嫁衣领口处——那里,白皙的锁骨上,赫然印着一处新鲜的、深红色的咬痕!淤血未散,形状清晰!
姜一鸣的酒意瞬间被这刺目的证据激成了滔天怒火!这位置!这形状!与他昨夜那场混乱却无比真实的春梦中,自己情动时在女子身上留下的痕迹……分毫不差!
“贱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姜一鸣喉咙发出来,震得房梁似乎都在抖。他额角青筋暴跳,顺手抄起旁边梳妆台上一个沉重的白瓷鸳鸯枕,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沈婉悠狠狠的砸了过去!
“啊!”沈婉悠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抱头蜷缩着往床角躲去。瓷枕擦着她的耳畔呼啸而过,带着凌厉的风声,“哐当”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坚实的雕花红木床柱上,瞬间四分五裂!飞溅的瓷片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病感。
极致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婉您。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狂暴撕碎时,腕间那一直沉寂的羊脂白玉镯猛地爆发出刺目的青光!那光芒并非柔和,而是带着一种灼人的力量,瞬间充满了整个昏暗的新房!
青光映照下,姜一鸣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狰狞的脸庞显得格外可怖,好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沈婉悠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么暖流猛地从玉镯涌入四肢百骸,身体仿佛瞬间浸入了温热的泉水之中,沉重感,恐惧感都在飞速抽离,意识变得轻飘飘的,周围的一切——姜一鸣的怒吼,瓷片的碎裂声、屋外的喧嚣——都急速地远击、模糊……
民国二十三年,同夜,上海,虹口道场。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榻榻米的草席气息,弥漫在空旷阴冷的道场里。惨白的月光从高高的气窗斜斜投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一片清冷的光斑,光斑边缘,恰好勾勒出一朵模糊的莲花形状。
赵珺尧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脚上是软底布鞋,悄无声息地立在道场中央。他手中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擦拭着金丝眼镜的镜片,动作从容优雅,与这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面前几步远,一个穿着和服、体态肥胖的日本商人,正五体投地的趴在冰冷的榻榻米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冷汗浸透了他后背的和服。
“公爵阁下饶命!饶命啊!”商人带着哭腔,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面对“活阎王”下场已经可想而知了,“是唐纳德先生!是他说只要我拿到三号码头仓库的钥匙,就……就给我在租界开商行的特许权!我……我一时鬼迷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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