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书店外下着小雨。
雨不大,却很密,落在玻璃上,一点一点往下滑,把街道拉得很长。放学的学生从门口跑过,鞋底踏起水花,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书店里只亮着一盏暖黄的灯,书架的影子安静地靠在墙上。
他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推门声很轻,几乎没有存在感。我抬头看了一眼,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剪得很短,衣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他站在门口,有点局促,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我合上手里的书,说:“进来坐吧,外面雨大。”
他点点头,把门轻轻关上,雨声被隔在外面,只剩下屋里时钟走动的声音。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书架前,目光在书脊上一行一行地扫过,却看得并不专注。我看得出来,他的心不在书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点发白。
“你这儿,”他开口,声音低哑,“是能说话的地方吧?”
我点头:“能。想说什么都行。”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给自己一点勇气,然后才慢慢说:“我刚从里面出来。”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
我没有追问,只是给他倒了杯热水,放在他手边。他捧起杯子,热气升起来,他的眼睛在那层雾气后面微微泛红。
“六年。”他说,“我在里面待了六年。”
雨在窗外敲得更密了。
“出来那天,天也是这样的。”他笑了一下,却不像笑,“监狱的铁门一开,我站在外面,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他说,六年前,他因为一时冲动,伤了人。不是故意,却已经来不及解释。判决下来那天,他母亲在法庭上哭得站不住,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
“进去之前,我以为人生也就这样了。”他说,“可真进去了,才发现时间原来这么长。”
在里面的日子,每一天都像被压扁了。起床,吃饭,劳动,点名,睡觉。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刚开始那两年,我每天都在后悔。”他说,“后来后悔得累了,就只剩下麻木。”
他在监狱里学会了木工。锯子拉动的声音单调,却让人心静。他说,只有在一块木头慢慢成形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在活着。
“我想着,等有一天出来,哪怕给人做个凳子,也算是正当过日子。”
可真正出来了,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比里面更难。
他去找工作,表格填到“是否有犯罪记录”那一栏,笔就停住了。很多地方甚至不看后面,直接摇头。
“他们也没错。”他说,“换我,我也怕。”
有一次,他在工地干了三天活,第四天包工头把钱结给别人,却让他走人。理由很简单:有人认出了他。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坐到天亮。”他说,“我突然明白,刑期结束了,可有些东西不会结束。”
他低着头,声音变得很轻:“我不是来喊冤的。我做错了事,我认。可有时候,我只是想问一句,人是不是永远只能被那一次错误定义?”
我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路灯亮起来,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像一条条断开的河。
“你觉得自己变了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随后点头:“变了。以前我脾气大,看不起人。现在,我连跟人说话都怕。”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怨,只是疲惫。
“我不奢望别人原谅我。”他说,“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被当成一个普通人。”
这句话说完,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把压在胸口很久的东西吐了出来。
我看着他,忽然想到一句话:人最难走的路,往往不是惩罚,而是重新被接纳。
“你还在找工作吗?”我问。
他点头:“在找。慢慢找,总能找得到吧。”
“会的。”我说。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瞬间的亮,像是被这句话托住了。
临走前,他站在书架前,买了一本很旧的书,是关于木工的。付钱的时候,他把钱一张一张摊平,动作认真得像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他说,“有些话,我不敢跟别人说。”
我说:“你已经在往前走了。”
他点点头,把书装进袋子,推门走进夜色里。
雨已经停了,街道湿亮,却不再压抑。
我坐回到桌前,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人这一生,谁都可能犯错。真正考验一个社会的,不是如何惩罚错误,而是,是否愿意给悔过的人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灯光下,书店依旧安静。
我在心里想,希望他走出去的时候,路能一点点变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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