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雨下得不大,却很久。
书店里亮着暖黄的灯,窗外的路面被雨水洗得发亮。学生已经散去,晚自习的铃声从远处校园里隐约传来,像一条把世界分成两半的线,一边是未完成的未来,一边是慢慢收拢的夜。
我正整理书架,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
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外套,鞋面干净,却旧。他进门时下意识地抖了抖雨伞,把水滴收拢好,动作很轻,像是怕打扰什么。
他没有立刻看书,而是站在门口,目光在书店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还能坐一会儿吗?”他问。
我点头,把靠窗那张小桌子擦了擦:“坐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道了声谢,坐下后,却没有说话,只是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有些粗大,指甲修得很短。那是一双常年干活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在殡仪馆工作。”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像是在说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职业,却还是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担心我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我只是点头:“挺辛苦的工作。”
他笑了一下,那笑里没有轻松,只有一点被理解后的松动。
“是啊,辛苦倒还好,”他说,“就是人,见得太多了。”
他说他负责的是告别厅的布置和遗体的整理,有时候也帮着推灵车。每天面对的,都是别人一生的终点。
“你知道吗,”他说,“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我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全是白天见过的脸。”
他说得很慢,每一句都像是在心里过了一遍才说出来。
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孩子最难。”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那么小,躺在那里,什么都没来得及。”
他第一次整理婴儿遗体的时候,手抖得厉害。明明知道对方已经没有知觉了,却还是下意识地放轻动作,生怕弄疼。
“那天回家,我洗了很久的手。”他说,“可怎么洗,都觉得手上还留着重量。”
我没有插话,只是听着。
他说,时间久了,人会被迫学会麻木。不麻木,干不下去。
“可真要是完全麻木了,又觉得自己不像个人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皱得很紧,“我有时候站在告别厅里,看着家属哭,心里反而空空的。回家之后,却突然因为一件小事掉眼泪。”
他最怕的是夜班。
夜里的殡仪馆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走廊长得像没有尽头,灯一盏一盏亮着,却照不暖。
“那种安静,不是没有声音,”他说,“是太多声音叠在一起,反而什么都听不见。”
有一次,他在给一位独居老人整理仪容时,从老人衣袋里掉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电话号码,还有一句话——麻烦通知这个人,我走了。
“那是他唯一的联系人。”男人说,“电话打过去,是个很远的外地号码,对方沉默了很久,只说知道了,然后就挂了。”
葬礼那天,只有他一个工作人员在。
“我站在旁边,突然就觉得,这个人一辈子,好像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他说,“可明明,他也活过,吃过饭,笑过,生过气。”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着书架,眼神有些空。
“我有时候会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他说,“忙忙碌碌,最后进来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推到他面前。
“可你做的事,很重要。”我说,“你是最后一个照顾他们的人。”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那杯水,热气慢慢升起。
“是啊。”他说得很轻,“所以我不能乱来。哪怕再累,再烦,也得把每一个人,整理得干干净净的。”
他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衣服要平整,头发要顺,哪怕对方生前并不讲究,他也会尽量让他们看起来体面一些。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被人认真对待了。”他说。
他不是没有被人误解过。有人听说他是干这一行的,避之不及;相亲的时候,对方父母一听,直接拒绝。
“我能理解。”他说,“谁都不想天天和‘那个地方’打交道。”
可他还是干了下来,一干就是十几年。
“我不是不怕。”他说,“我只是觉得,总得有人做这件事。”
雨渐渐小了,窗外的路灯亮了起来。
他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又向我点了点头。
“今天说了这么多,心里轻松点了。”他说,“平时,这些话也没地方说。”
我说:“要是以后还想说,可以再来。”
他笑了笑,那笑容终于有了一点温度:“好。”
他推门离开时,雨刚好停了。夜色铺开,街道安静而普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站在书店里,看着门口那盏灯映出的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站在最边缘的位置,替所有人承接那些不愿直视的重量。他们不被歌颂,也很少被看见,却让生活能够继续,让告别不至于太过狼狈。
人性里有逃避,也有担当。
而他选择了后者。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下了一句话:
有些人,守着黑暗,不是因为喜欢黑暗,而是因为他们知道,总要有人,替别人把最后一程,走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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