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威胁的意味十足。表面上是为大局着想，实则是在告诉大家：这个摊子，除了我，谁都收拾不了。你们要是敢动我，就等着项目彻底崩盘吧。
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沉默，韩光达言语间流露出的有恃无恐，让气氛愈发压抑。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轻笑声，从会议桌的另一侧传来。
声音不大，却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声音的源头——市政府秘书长，陆江河。
陆江河端着水杯，喝了一口，他一个新晋的秘书长，在这种级别的会议上，通常只有记录和服务的份，是没有资格参与核心议题讨论的。
可他偏偏就笑了。
韩光达的视线也投了过去。
陆江河放下水杯，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站了起来。
“文市长，韩书记，各位领导。我一个秘书长，本不该在常委会上对具体项目多言。但刚才听了韩书记的话，我有些困惑，想当面向韩书记请教一下。”
文兴海没有制止他。
“江河同志，有话就说。”
“谢谢市长。”陆江河转向韩光达，“韩书记，您刚才说，江南新区项目是一锅沸油，这个说法很形象，也很贴切。”
“可我心里有个疑问，这锅油，是怎么烧开的？是项目本身就这么复杂，注定要沸腾，还是在管理过程中，有人不断在往锅里添柴加火，才把它烧到了今天的沸点？”
韩光达的脸沉了下来。
“陆秘书长年轻，没亲自操盘过这么大的项目，不理解其中的盘根错节，可以理解。纸上谈兵总是容易的，真刀真枪干起来，就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了。”
“韩书记说得对，我确实年轻，经验不足，所以才要向您这位老领导请教。”陆江河的姿态放得很低，话锋却愈发锐利。
“王海已经自首，督查组的报告也摆在了这里，问题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全。您刚才那番话的核心意思，我理解一下，是不是说，现在这个局面，换了您，别人就玩不转？”
“我的问题是，这个‘玩不转’，究竟指的是，离开了您，就没人能镇得住江南新区那些藏在水下的牛鬼蛇神，没人能收拾好这个烂摊子了；还是说……离开了您，就没人能把您过去那套‘玩法’，继续玩下去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度！
韩光达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一个完美的语言陷阱。
如果他承认是前者，就等于承认自己过去的工作是失败的，把项目搞成了一个烂摊子，局面已经失控，那“临阵换帅”就成了理所当然，甚至是必须为之的刮骨疗毒。
如果他承认是后者，那更不得了，等于当着所有常委的面，承认了督查报告里那些“玩法”的存在，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玩法”的核心。那已经不是换不换帅的问题了，而是要不要请纪委介入的问题。
他怎么回答，都是错。
韩光达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被陆江河这看似请教、实则诛心的问题，死死地钉在了耻辱柱上。他从未想过，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敢在这样的场合，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向他发起正面冲锋。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陆江河这石破天惊的两句话震慑住了。
陆江河没有停下，他知道，攻击一旦发起，就必须一鼓作气。
“如果韩书记认为是前者，那恰恰说明，新区的工作已经积重难返，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换帅，正是对症下药，是市委市政府对江州人民负责任的表现。”
“如果韩书记默认是后者，那我建议，我们今天讨论的议题，恐怕就不仅仅是更换项目总指挥了。或许，应该请市纪委的同志，也来列席一下这次常务会议。”
就在韩光达脸色由红转白，即将彻底失态的刹那，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河同志，注意一下你的方式方法。”
说话的是市委组织部长周凯。他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韩书记是我们的老同志，为江州的发展流过汗，立过功。大家都是为了工作，有不同意见，可以摆在桌面上谈，但不能用这种审问的口气，这是对老同志的不尊重。”
接着，周凯又转向了文兴海。
“文市长，韩书记刚才的顾虑，我看核心还是担心工作的连续性。项目到了这个阶段，稳定压倒一切。江河同志年轻有为，有冲劲，这是好事。但有时候，冲劲太足，也容易忽视大局的稳定。”
“而且，说句公道话，江南新区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子很深，牵涉很广，绝对不是换一个总指挥就能立竿见影的。”
“把这么重的担子，一下子全部压在江河同志这样一个刚从县里提拔上来不久的年轻干部身上，我们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这究竟是爱护他，还是害了他？这种做法，对他个人，对项目本身，我看都未必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
一席话，既救了韩光达，又打了陆江河，还将军了文兴海，可谓一箭三雕。
会议室里的气氛，在经历了短暂的凝固后，再次变得波诡云谲起来。
几句话，看似是在为大局考量，为年轻干部着想，甚至还带着几分苦口婆心的关切，可是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听得出那话语背后淬着冰的寒意。
每个人的脸上或许还维持着惯性的平静，但桌面之下的气氛，早已是剑拔弩张。
在权力的牌桌上，语言从来不是沟通的桥梁，而是攻防的武器。
它最精妙的用途，不是阐述事实，而是定义现实；不是说服对手，而是瓦解对手的立场根基。
真正的高手，能用言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对手在浑然不觉中被剥夺话语权、被贴上标签、被置于道义的洼地。
这把刀，诛的不是命，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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