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 陈三
巷尾的“陈记剃头铺”藏在两栋灰砖楼中间,像块被时光磨旧的补丁。木牌是老松木的,边缘被雨水泡得发乌卷边,“剃、刮、修、染”四个字是陈三他爹用毛笔蘸了浓墨写的,笔画里嵌着几粒没扫净的碎发,风一吹,那发屑就在字缝里轻轻晃。推开门时,门楣上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铃舌是用旧铜钥匙改的,上面还留着齿痕,晃起来带着点滞涩的沉响,像老人咳嗽时的尾音。
屋里比巷口暗两个度,阳光得穿过对面楼的夹缝才能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一道窄窄的光带,里面浮动着无数细碎的白屑——都是经年累月没扫净的头发丝,有黑的、灰的、白的,像被冻住的雪。靠窗的黑皮躺椅是陈三接手铺子时就有的,牛皮面被磨得发亮,包浆厚得能照见人影,椅面的裂纹像张细密的网,伸手一摸,能感觉到嵌在里面的发屑硌着掌心,那是几十年攒下的“念想”。椅腿绑着块橡胶皮,是怕蹭坏地砖,磨得只剩薄薄一层,露出底下的帆布,像老人露出的筋骨。
墙角的铁皮柜掉了俩轮,用半块青砖垫着才没歪,柜门上的红漆褪成了粉白色,却被擦得锃亮。第一层的剃刀摆得像列队的兵,七把,大小不一:最大的那把刀刃宽寸许,是刮光头用的,刀背厚得能敲核桃;稍小些的两把,一把专推平头,另一把修鬓角;最小的那把比指甲盖长点,刀刃尖得像绣花针,是修眉毛和鼻毛用的。每把刀的木柄都被盘得油亮,上面留着深浅不一的指痕,那是陈三他爹、他师父,还有他自己的手温。第二层的铜篦子齿缝里卡着灰白的发渣,篦子把上刻着个“福”字,笔画都快磨平了;猪鬃毛刷的毛梢打了卷,像秋天的枯草;搪瓷碗里的肥皂水泛着层白沫,泡着的皂角是土黄色的,边缘被泡得软塌塌,凑近了能闻见股草木的腥气,混着煤炉里飘来的烟火味,成了这铺子独有的气息。
我掀帘子进去时,陈三正给老街坊张大爷推头。张大爷坐的高凳是红漆褪成粉白的那种,凳面被磨得凹陷下去,边缘的木刺都被摩挲得光滑。他仰着头,脖子上围的白布单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却洗得发白,上面印着个褪色的“上海”字样——那是陈三年轻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他总说:“旧布吸水,贴着脖子不扎。”
陈三站在凳后,左手按在张大爷头顶,拇指抵着前囟的位置,指腹在头皮上轻轻摩挲,像在丈量一块熟悉的土地。“大爷您头往左转半寸,”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右手的推子是老式的,铁制的机身泛着冷光,贴着头皮推一下,手腕就轻轻颤一下,“这块旋儿得逆着推,不然头发立着像个小坟包,枕着硌得慌。”推子“嗡嗡”低鸣,落下的银发混着几根黑的,簌簌掉在布单上,积成一小堆,像刚下过场小雪。他另一只手捏着把小毛刷,毛是马鬃做的,硬挺,时不时扫掉粘在张大爷颈后的发屑,“上回给您剃的平头,您说后脑勺有点硌枕头,今儿我多推两遍,让它圆溜点,像块鹅卵石。”
张大爷眯着眼笑,下巴上的白胡子翘着,沾了点发屑也不在意:“还是你细心。前儿去儿子那,他非带我去什么沙龙,玻璃门擦得能照见人影,那小姑娘拿个电推子呼呼转,推完我后颈子红一片,痒了好几天。”他伸手摸了摸后颈,像是还在痒,“她说这叫‘渐变’,我看是‘渐变’着把我头皮给磨破了。”
“电推子劲儿冲,转速快,贴着头皮走容易发热,”陈三换了把窄点的推子,沿着张大爷的鬓角慢慢走,刀刃几乎是悬浮着,离皮肤还有半毫米,“您皮肤嫩,经不起那折腾。”他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张大爷的耳后,那里有块浅褐色的老年斑,“这儿的头发得留半寸,挡挡老年斑,显精神。您看,就这么长——”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个微小的距离,“多一分显邋遢,少一分露斑,就得这么掐着量。”
阳光从光带里斜斜切进来,照在他手上。那双手指关节粗大,指腹上布满老茧,虎口处有道浅疤,像条细细的蜈蚣。“这疤是年轻时给人刮脸,刀没拿稳划的,”后来歇脚时他跟我说,“那会儿刚出师,手生,遇着个喝醉的汉子,头摇来晃去不老实,我一紧张,刀就偏了。”他用拇指蹭了蹭那疤,“师父把我骂了半天,说‘刀要比心还细,客人的头不是木头,是肉长的’。打那以后,我刮脸时总盯着客人的眼睛,他眨一下,我就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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