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钢笔铺,沿着碎石巷往南走,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鞋跟敲上去“笃笃”响。转过青砖灰瓦的拐角,一股混着艾草、蓼蓝和潮湿泥土的清香漫过来,像浸了露水的草叶擦过鼻尖。巷子尽头的院落没有门,只竖着两根半枯的老槐木柱,柱身缠着三四十条褪色的蓝布条,风一吹,布条上的靛蓝粉末簌簌往下掉,在地面积出薄薄一层青蓝,像落了场微型的蓝雪——这是镇上唯一的老染坊,周师傅在这里守了五十八年。
染坊的院子比寻常人家大两倍,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百年的水渍泡得发乌,石板缝里嵌着些蓝绿、赭石、豆绿的碎屑,那是几十年染布时溅落的颜料,用指甲抠都抠不下来。院子东侧搭着个高棚,棚顶铺着三层茅草,最底层的已经发黑,中层带着点枯黄,顶层新换的透着浅绿,漏下的光斑在十几根晾布杆上跳荡。杆上挂着刚染好的棉布,靛蓝的像浸了夜色,赭石的像落了夕阳,豆绿的像初春的柳叶,风过时,布面轻轻晃动,布料摩擦的“簌簌”声里,混着棚下石碾转动的“咕噜——咕噜——”声,节奏慢得像老座钟的摆。
周师傅正蹲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池边,池沿爬满青苔,池里盛着半池深蓝色的水,水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凝结的蓝雾,手指一碰就破。他穿件藏青色短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被染得青一块紫一块,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蓝渍,连指节处的老茧都泛着青黑——他说这是“染人”的印记,“比任何印章都实在,洗不掉,骗不了人”。此刻他正拿着根长竹竿,竿头绑着块巴掌大的梨木板,在池里轻轻搅动,蓝色的水波一圈圈荡开,映得他脸上也泛着青蓝的光,连眼角的皱纹里都像藏着片小湖。
“这池靛蓝,得‘醒’三天了。”他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水的湿润,“你看这泡沫,得是雪白色的,孔得细,像新蒸的米糕上的气孔,要是发灰、起泡大,就说明靛泥没发酵好,染出来的布太阳一晒就泛白,顶多撑个半年。”他用竹竿挑起池底的网兜,兜着些青黑色的块状物,表面泛着层银白色的霜,像蒙了层薄雪,“这是靛泥,从云南山里收的,得是霜降后挖的蓼蓝根,去根须,洗三遍,捶打成浆,拌上石灰水,在陶缸里发酵四十九天,每天得翻缸两次,天热了要开窗透气,天冷了要裹棉被,跟伺候小孩似的。现在市面上的化学靛蓝,染出来看着鲜亮,太阳晒半个月就发灰,哪有这草木染的韧劲?去年李寡妇染的那块靛蓝布,做了件围裙,天天炒菜蹭油星,用碱水搓都不掉色,现在还蓝得发亮。”
我凑近青石池,一股微酸的草木味钻进鼻子,像雨后的草地。“周师傅,这染布前,布是不是得先处理?我看您棚下泡着不少白布。”
“得‘脱浆’。”周师傅直起身,指着棚下泡在长木盆里的白布,盆里的水泛着浅黄,漂着些碎渣,“新织的布都上了浆,是用米汤水调的,为了织布时好走梭子,不脱浆,颜料渗不进去,染出来一块深一块浅,跟补丁似的。”他捞起一块布,在手里攥了攥,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你看这布,得用草木灰水加石灰煮三个时辰,火不能大,得是文火,咕嘟咕嘟冒泡就行,煮到用指甲能掐出印子,但还得有韧劲,掐破了就糟了,染出来没筋骨,做衣服不经穿。”
说话间,他走到棚下的石碾旁。石碾是两块巨大的青灰色石灰岩,碾盘直径得有两米,边缘被磨得发亮,像包了层釉,碾槽里盛着些黄褐色的粉末,细看是栀子和苏木的碎屑。“这是染赭石色的料,得碾成面粉似的细粉,过一百目的筛子,不然染出来的布面发糙。”他握住碾杆,身体前倾,石碾缓缓转动,“以前用脚踩碾,一天下来腿肚子都转筋,现在老了,改用电动机带,但转速得控制在每分钟十二圈,快了发热,会破坏颜料的活性——这是我爹年轻时算的数,差一圈都不行。你听这声,‘咕噜——咕噜——’,得均匀,跟打更似的,急了就出乱子。”
碾好的粉末被倒进旁边的陶缸,缸里盛着沸水,周师傅拿起长木勺,柄上刻着刻度,他搅了搅,水渐渐变成了琥珀色,浓得像熬了半天的药汁。“这浓度得用‘挂勺’来试,”他舀起一勺,慢慢倾斜,勺底挂住一层厚汁,滴下来成线不发散,“你看,得这样,像小孩流的鼻涕似的,稠得挂得住,不然染出来的布颜色浅,洗两次就发白。”他又指着另一口缸,里面是深绿色的水,漂着些碎叶,边缘浮着层细沫,“那是用艾草和桑叶煮的,染豆绿色,得加两把明矾,固色还增亮,但明矾不能多,多了会让布发硬,像浆过的纸,贴在身上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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