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西侧的土坯房是染坊的“仓库”,门是两扇旧木板,门轴磨得发亮,推开时“吱呀”响得像老驴叫。屋里靠墙摆着十几口大缸,缸口用木盖盖着,上面贴着红纸写的颜色名:“月白”“天青”“黛蓝”“秋香”,字迹是不同年代的,有的娟秀,有的遒劲。周师傅掀开“天青”缸的盖子,一股更浓郁的草木香涌出来,缸里的水呈深青色,像淬了冰的湖水,透着股凉意。“这色最难调,”他用手指蘸了点水,在指甲盖上抹了抹,青色慢慢晕开,“得用靛蓝加槐花汁,靛蓝七份,槐花汁三份,多一滴槐花汁就偏绿,少一滴就发黑。当年给戏班染小生的袍子,差一点都不行,班主说‘天青要像雨后的天,得透着亮,才能衬出小生的俊气’。”
“那调的时候怎么掌握比例?用秤称吗?”我看着缸里的水,实在看不出七份和三份的区别。
“哪用秤,靠的是‘看水色、尝味道’。”周师傅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靛蓝水发涩,槐花汁带点甜,混在一起,涩中带甜,甜里裹涩,就差不多是七分靛蓝三分花汁了。这得练,我年轻时练了三年,才敢上手调天青色,头一年调的不是偏黑就是偏绿,染坏了二十多匹布,被我爹用竹板抽了手心,现在想起来还疼。”
正说着,一个穿碎花布衫的妇人抱着捆白布走进来,布角用红绳系着,上面别着张小纸条。“周师傅,这布能染成去年那批‘葡萄紫’不?我闺女出嫁,想用您这老法子染床被面,说机器染的看着假,不贴身。”
周师傅接过布,在手里捻了捻,又对着光看了看布纹,“这是纯棉的,行。不过‘葡萄紫’得用紫草和苏木,紫草得用新疆的,那边的紫草油性大,染出来的紫带点红调,像熟透的葡萄;苏木要云南的,木质紧实,颜色沉,能压得住紫草的艳。现在紫草涨价厉害,去年五块一斤,今年涨到八块,还掺了不少杂草,得挑拣半天。”他从屋里翻出本泛黄的账册,纸页脆得像饼干,上面用毛笔写着各种颜色的配方:“葡萄紫:紫草五两、苏木三两、明矾一两,煮汁时加三枚干山楂(去核),固色且增艳,忌用铁器煮,恐色暗……”旁边还贴着个小小的色卡,是用染过的布条贴上去的,边缘已经发脆,紫色却依旧鲜亮。
“为啥加山楂?还忌铁器?”我追问,觉得这比书本上的知识有意思多了。
“老辈传的法子,”周师傅翻到账册某页,上面记着民国二十五年的笔记,字迹有些模糊,“山楂酸能让紫草的紫色更透亮,就像给颜色‘开了窗’,铁器会跟紫草里的色素起反应,染出来的紫发黑,看着丧气,闺女出嫁得用鲜亮的色。”他指着院里的老槐树,“你看那树皮,以前染棕色就用它,刮下来的皮得用井水浸泡七天,每天换一次水,泡出的汁染布,带着点淡淡的木香,现在谁还肯费这功夫?机器染的棕色,一股子化学味,闻着就头晕。”
染坊的难处,周师傅比谁都清楚。院子角落堆着几捆没染的白布,布上落着层薄灰,像蒙了层雾。“现在年轻人嫌这布颜色不够艳,说不如机器染的鲜亮,”他拿起块刚染好的靛蓝布,对着阳光看,布面上有细密的白色纹路,像冬天窗户上结的冰花,“这是‘冰裂纹’,草木染特有的,因为布料吸色不均才有的,老一辈觉得这是‘活色’,有灵气,现在年轻人说‘看着像脏了’,唉……”
“那您没想过改良一下,让颜色更亮些?”
“改不了,”他摇了摇头,语气挺坚决,“草木染的本色就是这样,温和,不刺眼,贴身穿不伤皮肤。机器染的用了化学料,看着亮,可夏天出汗多了,会把颜色泡出来,蹭得一身蓝,洗都洗不掉。我这布,你就是在太阳底下晒,出汗蹭到身上,也顶多有点淡印子,一洗就没。”
更让他揪心的是原料。“以前后山能采到艾蒿、栀子、茜草,现在开山种果树,草药越来越少。”他指着墙角的麻袋,麻袋口露出些暗红色的草茎,“这袋茜草,去年收的时候三块五一斤,今年涨到八块,还掺了不少杂草。上个月收的靛泥,里面掺了水泥灰,害得我整整一池染液都废了,心疼得整宿没睡——那池靛蓝,光是发酵就用了四十九天,每天翻缸两次,跟伺候祖宗似的。”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周师傅开始收布。他踩着木梯爬上晾布杆,动作虽慢却稳,每块布都用竹夹固定在杆上,夹口处垫着棉布,“免得夹出印子,坏了品相”。晾布杆很高,他得仰着头,手举过头顶,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染好的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很快又消失了。
“您这手艺,就没想着教给年轻人?”我帮他扶着木梯,看他仔细地把布叠成方块,边角对齐,像在叠刚浆好的被单。
“教过,”他叹了口气,把叠好的布放进竹筐,竹筐里垫着层棉纸,“前年有个学设计的姑娘来学,学了两个月就走了,说‘工序太繁琐,成本太高,卖不上价’。她想用电烤箱代替太阳晒,用搅拌机代替石碾,我说‘那还叫草木染吗?失了本味了’。”他拿起块边角料,是块蓝白相间的格子布,白色的格子边缘有点模糊,“这是我年轻时染的‘青花布’,用蜡刀在布上画好花纹,染完再煮掉蜡,现在眼睛花了,手也抖,画不了细花纹了,这手艺,怕是要断在我手里喽。”
离开染坊时,暮色已经漫过槐木柱,周师傅还在收拾染具。他把竹竿靠在石池边,杆头的梨木板擦得干干净净,将靛泥网兜仔细收好,又往染缸里撒了把草木灰——他说这样能让颜料“睡得安稳”,明天醒过来更有劲儿。风吹过院子,带着草木染特有的清香,那些挂在杆上的布料轻轻晃动,像在跟夕阳道别,也像在跟这位守了一辈子颜色的老人,道一声寻常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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