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在厂里……”
“我从学徒干起,三班倒,车钳铣刨磨都干过。”赵大刚打断他,“用了八年时间,从学徒到技工到技术员到副科长。每一级都是实打实干出来的。我没你聪明,没你会考试,但我知道一点:工厂要的是能干活的人,不是会空谈的人。”
他说这话时,腰板挺得很直。那是工人阶级的骄傲,是凭手艺吃饭的尊严。
肖向东忽然理解了这个人。九年前在北大荒,赵大刚的嫉妒和打小报告,背后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九年后的今天,他在自己的轨道上找到了价值——虽然不是知识分子,但他是技术骨干,是厂里倚重的干部。
“我尊重你的路。”肖向东说,“但中国这么大,需要走不同的路。有人搞生产,有人搞科研,有人搞改革。都是为国家。”
“那你觉得我们厂的产品怎么样?”赵大刚突然问。
肖向东看向展位上的车床。那是典型的国产设备:铸铁床身厚重扎实,但外观粗糙,漆面不平,标牌还是老式的铝牌,手轮是铸铁的没有镀铬。旁边日本展位的机床,流线型设计,数控面板,有机玻璃罩,像艺术品。
“很扎实。”他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
“但不好看,不先进,对吧?”赵大刚替他说了,“我也去过日本展位看了,人家的数控机床,一个按钮就能干我们手动半天的话。但你知道他们卖多少钱吗?五十万。我们这台,三万八。”
三万一对比,差距赤裸裸。
“厂里不是不想搞数控。”赵大刚继续说,“三年前我们就立项了,但数控系统进口要外汇,伺服电机进口要外汇,连轴承都要进口。一台设备造出来,90%的钱给了外国人。部里不给那么多外汇额度,项目就搁浅了。”
他掐灭烟头:“所以你说改革、说开放,我都支持。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开放了这么多年,我们连一台像样的数控机床都造不出来?为什么每次都要买外国的?”
这个问题击中了肖向东正在攻关的项目。伺服系统、数控技术、精密制造——这正是他和陈思北在攻克的难题。
“因为技术积累需要时间。”肖向东认真地说,“日本德国也是用了几十年才达到现在的水平。我们起步晚,但已经在追。”
“怎么追?靠你们买股票?靠你们搞传呼机?”
“靠一点一点突破核心技术。”肖向东决定透露一些信息,“清华有个团队,正在攻关伺服系统和数控技术。如果顺利,两年内能拿出国产化的方案。”
赵大刚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但需要支持。”
“什么支持?”
“应用场景。”肖向东说,“实验室做出样机后,需要在真实的生产环境中测试、改进。需要像你们这样的工厂合作。”
赵大刚陷入沉思。他在权衡——一方面是可能的政治风险(和肖向东合作可能会被郑卫国盯上),另一方面是厂里急需的技术突破。
“你能保证做出东西来?”他问得很实际。
“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肖向东实话实说,“但如果我们不做,就永远做不出来。你们厂如果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成功了,你们就是行业标杆;失败了,损失我们承担。”
“你拿什么承担?”
“北斗科技的技术服务费。”肖向东说,“我们签对赌协议:如果我们做不出达标的系统,技术服务费全额退还,再赔偿设备改造的损失。”
这话很有分量。赵大刚重新点上烟,抽了好几口,突然问:“林美娟现在怎么样?”
话题转得太突然。肖向东愣了一下:“她在北京医学院,搞医学研究。”
“你们……在一起了?”
“没有。”肖向东说,“我们是同志,是战友。”
“可惜。”赵大刚笑了,“在北大荒时,我就觉得你们俩不对劲。不过也好,她现在有出息了。”
他站起身,走到展位的机床前,抚摸着冰冷的铸铁:“肖向东,我答应你。回沈阳后,我跟厂里汇报,争取一台旧设备给你们做试验。但有个条件。”
“你说。”
“如果成功了,技术要优先给我们厂用。”赵大刚转过身,“我们厂两千多工人,大部分像我一样,没上过大学,但有一身手艺。他们需要好设备,需要好技术。你能帮他们,我就帮你。”
这不是交易,是承诺。肖向东郑重地伸出手:“一言为定。”
两只手再次握在一起。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商走过来,用生硬的中文问:“这台机器,最小加工直径?”
赵大刚立刻换上职业笑容:“0.5毫米,先生。我们有样品展示……”
肖向东退到一边,看着赵大刚熟练地接待客户,介绍参数,展示样品。那个曾经在北大荒阴暗角落里写小报告的人,如今在广交会的聚光灯下,代表中国制造与外国人谈判。
时代改变了每个人。
离开机械展区时,翻译小王匆匆跑来:“肖工,深圳那边出事了!合资厂的设备刚到港,被海关扣了,说是‘未经批准的自动化设备进口’。对方老板急得跳脚,让您赶紧过去商量。”
又来了。每一次技术引进,每一台设备进口,都可能遇到这样的关卡。改革开放六年了,但门缝依然狭窄,进门的过程依然艰难。
肖向东看了眼还在与外商交谈的赵大刚,转身朝电子展区走去。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至少今天,他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盟友。
广交会的喧哗在身后渐渐模糊。肖向东走在人流中,忽然想起北大荒的那个冬天,赵大刚偷偷翻他们的书,被抓住时那张慌乱的脸。
九年了,所有人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向前,有人沉沦,有人崛起,有人改变,有人坚守。而他们这些从地窖里走出来的人,无论走向何方,身上都带着那个年代的印记——冰河下的火种,早春时的破土,寒冬里的坚持。
或许,这就是这一代人的宿命:在变革中寻找意义,在碰撞中定义自我,在争议中创造未来。
而广交会,只是又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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