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的北京,一场早雪让清华园裹上了薄薄的白。肖向东从机械工业部大楼走出来时,雪已经停了,但灰色的天空依然压得很低。他手里捏着一份刚拿到的文件复印件——《关于沈阳第一机床厂技术合作项目的初步审查意见》,最后一页的结论栏里,用红笔圈出的“暂缓审批”四个字格外刺眼。
郑卫国的字迹。九年了,肖向东认得出那种一笔一划都像用尺子比过的工整字体。
他站在长安街边,看着车流在雪后湿滑的路面上缓慢移动。三天前,赵大刚从沈阳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厂党委会没通过,说是‘上级有指示,暂停与个人背景复杂的单位合作’。老肖,对不住,我尽力了。”
尽力了。这三个字在1985年的中国,往往意味着体制的齿轮开始咬合,个人的力量开始微不足道。
肖向东没有回清华,而是去了海淀工商局。北斗科技的工商年检这个月到期,需要补交一些材料。办事窗口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戴着老花镜,一张张检查他递上去的文件。
“技术服务合同,十二万……发票呢?”她头也不抬。
肖向东递上深圳合资企业开的发票复印件。
女同志看了很久,突然说:“你们这个北斗科技,去年经营范围变更过吧?增加了‘技术咨询’和‘设备调试’?”
“对,去年三月份变更的。”
“有批文吗?”
肖向东心里一紧。当时变更手续是方文敏去办的,因为走得是“支持高校科研成果转化”的绿色通道,程序简化了,有些文件可能不完整。
“应该都在档案里……”
“我查一下。”女同志起身去了后面的档案室。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办事大厅里人不多,几个个体户在抱怨税收,一个老太太在咨询开小卖部的手续。墙上的标语还是“大力发展集体经济”,但玻璃柜台里已经摆出了“欢迎外资企业注册咨询”的牌子——时代的过渡,在这个小小的办事大厅里具象化。
女同志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档案袋。
“肖同志,你们公司的材料有点问题。”她坐下,表情严肃起来,“第一,去年经营范围变更,缺了街道办事处的审核意见;第二,”她抽出一张纸,“今年七月份有一笔三万元的咨询服务收入,付款单位是深圳华美电子,但你们的服务合同上没有对方公章。”
肖向东接过那张纸。那是他为华美电子设计生产线布局的合同,当时对方负责人急着要方案,先付了款,说公章后补——后来忙起来,双方都忘了。
“这个可以补……”
“还有第三。”女同志打断他,又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封信,“昨天收到的匿名举报信,反映你们北斗科技‘涉嫌投机倒把、非法经营、思想导向不正’。”
肖向东接过举报信。打字机打的,没有署名,但内容极其详尽:列举了北斗科技过去三年的主要业务、客户名单、收入金额,甚至提到了“主要成员有清华教师,利用学校资源谋私利”。信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必须警惕这种借改革之名行个人牟利之实的行为。”
他抬起头:“这封信……”
“按规定,我们要调查。”女同志合上档案,“所以你们公司的年检暂时不能通过。需要你们提供补充材料,说明举报信中提到的问题。另外,”她顿了顿,“由于涉及高校教师,我们会把情况通报给清华大学。”
雪又开始下了。肖向东走出工商局时,雪花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站在路边,看着手里的举报信复印件——方文敏通过关系要出来的。信的第三页有一段话特别醒目:
“该公司主要负责人肖向东,原为北大荒知青,1978年考入清华。在校期间组织‘近春学社’,传播西方思想;毕业后以‘技术服务’为名,从事商业活动,与港商关系密切;近年又涉足股票买卖,鼓吹股份制,思想严重偏离社会主义方向。”
这不是普通的举报。这是对他过去九年所有活动的系统性清算。而且,写信人明显非常了解他——知道近春学社,知道北斗科技的细节,知道股票的事。
赵大刚?不,赵大刚虽然在广交会上态度复杂,但后来同意合作,应该不会做这种事。而且信里提到的细节,有些连赵大刚都不可能知道。
郑卫国?有可能,但风格不像。郑卫国要查,会走正式渠道,发红头文件,不会用匿名信。
那是谁?
肖向东想起陈思北说的:郑卫国在收集所有和他们有关的人的材料。也许,这封信是某个被调查的人写的?或者是郑卫国授意别人写的?
回到清华时,天已经黑了。系统工程研究会的实验室里,方文敏、陆文渊、杨志远都在等他。桌上摊着举报信的复印件,还有一份刚刚收到的清华大学党委办公室的《谈话通知》。
“明天上午九点,主楼会议室,分管校办产业的副校长谈话。”方文敏说得很平静,但手指在微微发抖,“通知是下午送来的,口气很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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