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们坐的是村里的拖拉机,颠簸得厉害。奶奶却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时不时掀开窗帘看窗外的风景。田野里的麦子刚抽穗,绿油油的一片,风吹过,翻起一层层浪。“你看,这麦子长得多好,”奶奶指着窗外,语气里带着点兴奋,“以前我跟你太姥姥来这边割麦子,一天能割一亩地呢。”她还念叨着:“不知道你老舅最近身体怎么样,去年听说他腿疼,不知道好没好。你表姑家的娃该长个子了吧,上次见的时候还没你高呢。”
到了东乡的娘家,舅姥爷和舅妈早就站在门口等了。舅姥爷头发都白了,背也驼了,看见奶奶,快步走过来,握着她的手说:“姐,你可算来了。”奶奶握着他们的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里说着“没变没变,还是老样子”,手却一直抖。舅妈拉着奶奶往屋里走,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墙上挂着太姥姥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太姥姥穿着斜襟袄,梳着发髻,眼神很温和。奶奶走到照片前,站了很久,轻轻摸了摸照片的边缘,小声说:“娘,我来看你了。”
那天下午,太姥姥的老邻居们都来了,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拉着家常。王奶奶是太姥姥的老姐妹,跟奶奶聊起以前的事,说太姥姥年轻时怎么带着奶奶纺线,怎么教奶奶做鞋,怎么跟奶奶讲村里的故事。“你娘那时候可疼你了,”王奶奶拉着奶奶的手,“有次你得了风寒,她抱着你在炕头坐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没合过。”奶奶听着,不停地点头,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却一直笑着,说:“是啊,我娘最疼我了。”那天她比平时笑得多,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松快,像是把这些年的牵挂都卸了下来。
临走的时候,舅姥爷给奶奶装了满满一袋子东西,有自家种的花生,有舅妈做的咸菜,还有太姥姥生前用的针线笸箩。奶奶抱着那个笸箩,像是抱着宝贝一样,不肯撒手。上车的时候,她还回头望了望,直到娘家的房子看不见了,才慢慢坐下来,小声说:“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来。”我当时还安慰她,说以后有空还会陪她来,可我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几次回娘家了。
那次回去之后,奶奶又因为表哥的婚事回去过一次。表哥结婚那天,奶奶特意穿上了那件藏蓝色的斜襟袄,还把墨黑的裹脚布缠得整整齐齐。她坐在主位上,看着表哥和表嫂拜堂,脸上笑得合不拢嘴,还偷偷给我塞了一块喜糖,说:“你看,你表哥长大了,娶媳妇了,多好。”可那天晚上,我看见奶奶坐在床边,对着太姥姥的照片叹气,说:“娘,你要是还在就好了,能看看咱外孙结婚了。”
再后来,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就再也没机会回东乡了。她总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望着东乡的方向,有时候会跟我讲太姥姥的事,讲她小时候在东乡的日子,讲她跟老舅一起去河边摸鱼的趣事。“那时候河边的水可清了,能看见鱼在水里游,”奶奶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我跟你老舅摸了鱼,就回家让你太姥姥做鱼汤,鲜得很。”每次讲完,她都会叹口气,说:“不知道你老舅现在怎么样了,好久没跟他说话了。”
最让奶奶遗憾的,是没能见上老舅最后一面。那年秋天,老舅在黄河滩帮姑姑收花生,谁知道遇上黄河涨汛,路被淹了回不来。等水退了,老舅赶回家的时候,奶奶已经走了。后来表哥跟我说,奶奶走之前还拉着他的手问:“你舅姥爷回来了没?我还没跟他说说话呢,我还想跟他说说咱家里的事,说说你太姥姥的事。”每次想起这话,我心里就发酸——奶奶这辈子惦记的人太多,惦记子女,惦记子孙,更惦记着东乡娘家的亲人,可到最后,还是落了个遗憾。
奶奶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院子里的老榆树和梧桐树叶子在风里沙沙响。我们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打开了那个旧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那两块裹脚布,还有那件藏蓝色的斜襟袄,太姥姥的针线笸箩,以及几封老舅寄来的信。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写的都是家里的琐事,说今年的麦子收成怎么样,说舅妈做了咸菜,说想让奶奶有空回娘家看看。奶奶把这些信都收得好好的,信纸上还留着她手指摩挲过的痕迹。
我们按照奶奶的遗愿,把那两块裹脚布和她的衣物一起烧了。火光映着院子里的老榆树,我仿佛又看见奶奶坐在屋檐下洗裹脚布的模样,看见她站在绳子下,眯着眼睛看布晃来晃去的模样,看见她回娘家时,坐在拖拉机上,兴奋地望着窗外的模样。那些画面在我脑子里打转,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如今奶奶走了好些年,院子里的老榆树和梧桐树还在,枝繁叶茂,每年春天都会长出新的叶子。那根晾裹脚布的绳子早就换了新的,可我总觉得,风一吹过,还能看见两块青黑的粗布在晃,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有时候我会坐在奶奶曾经坐过的小板凳上,望着东乡的方向,想起她跟我说过的话,想起她对太姥姥的思念,对娘家的牵挂,对传承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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