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裹脚布(之六):黑布蓝布间,藏着她的传承与牵挂
奶奶的裹脚布,在我记忆里总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那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两块寻常的粗布,一块藏青,一块墨黑,边角被岁月磨得有些发毛,却总被奶奶叠得方方正正,收在她床头的旧木箱里。木箱是太姥姥传下来的,红漆早就褪成了暗褐色,铜锁扣上积着薄锈,每次打开都要“咔嗒”响一声,像在跟时光打招呼。我小时候总爱趴在床边,看奶奶从箱子里翻东西——有时是几枚磨得光滑的铜元,有时是太姥姥年轻时绣的鞋样,最常拿出来的,还是那两块裹脚布。
我曾蹲在奶奶脚边,仰着头问她:“裹着这布走路多疼啊,为啥不扔了?”那时奶奶正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听见这话,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布面,纹路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印子。“乖宝贝,”她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这是你太姥姥传我的,是女人家的本分,得好好待着。”我不懂什么是“本分”,只看见奶奶的眼神落在裹脚布上,像望着很遥远的东西,连眼角的皱纹都软了下来。
在奶奶眼里,裹脚布从不是枷锁,反倒是一份沉甸甸的传承。她每隔十天半月,总要选个晴天洗裹脚布。头天晚上就把粗布泡在搪瓷盆里,倒上温水,撒一把自制的皂角粉——那些皂角是秋天从后山摘的,晒干了敲成碎末,装在布袋子里挂在厨房梁上,闻着有股清苦的草木香。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奶奶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屋檐下,佝偻着身子搓布。她的手很小,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却把粗布攥得紧紧的,一下一下反复揉搓,泡沫顺着指缝往下淌,沾湿了她缠着布条的小脚,她却浑然不觉,嘴里还哼着太姥姥教她的老调子。
那调子没有词,只是“咿呀”的哼唱,像老槐树在风里的叹息。我有时会凑过去,学着她的样子搓布,可粗布硌得手心疼,没搓几下就泄了气。奶奶见了,就把我的手拉开,笑着说:“你这细皮嫩肉的,哪禁得住这个?”说着,她把洗得半透的裹脚布拎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阳光透过布面,能看见细密的棉线纹路。“得洗干净些,不然裹在脚上不舒服。”她总这么说,像是在跟我交代,又像是在跟自己念叨。
洗干净的裹脚布要拧得半干,再牵着布的两端轻轻抖开,踮着脚搭到院子里的绳子上。那绳子拴在老榆树和梧桐树之间,是爷爷年轻时为了给奶奶晾东西特意拉的,粗粗的麻绳,被岁月磨得有些发亮。风吹过的时候,青黑两块布就跟着晃,像两面小小的旗子,映着蓝天,也映着奶奶站在树下的身影。她总爱站在布底下,眯着眼睛看,有时会伸手轻轻拨一下布角,像是在确认布有没有晾平。有次我趁奶奶不注意,伸手去碰那晾着的裹脚布,刚碰到就被奶奶轻轻拍开。“可不敢瞎碰,”她语气里带着点郑重,“这布裹着的是规矩,也是念想。”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念想,只看见奶奶望着裹脚布的眼神,软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花。后来才慢慢明白,她望的哪里是布,是远在东乡的娘家,是早就过世的太姥姥,是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奶奶十几岁就从东乡嫁过来,那时交通不便,回一趟娘家要走大半天的路。她嫁过来的头几年,还能跟着爷爷回去几次,后来有了爸爸和姑姑,家里的活儿多了,回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太姥姥走的时候,奶奶没能赶回去。那天邻居捎信来,说太姥姥快不行了,想再见见她。奶奶听见消息,当场就红了眼,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把那两块裹脚布叠了又叠,揣在怀里,就想往东乡赶。可那天下着大雨,山路滑得根本走不了,爷爷劝了半天,才把她劝住。那天晚上,奶奶坐在床边,抱着太姥姥传下来的木箱,哭了一整夜。我半夜醒来,还能听见她压抑的哭声,混着窗外的雨声,格外让人心里发紧。
从那以后,奶奶更宝贝那两块裹脚布了。每次洗的时候,都要念叨几句太姥姥的事,说太姥姥年轻时多能干,说太姥姥绣的鞋多好看,说太姥姥教她怎么做人。“你太姥姥说,女人家要守本分,要心疼家里人,”奶奶总跟我讲,“她还说,这裹脚布是女人家的根,得传下去。”可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些话太老套,左耳听右耳就忘了,直到后来陪奶奶回了一次东乡,才慢慢懂了她的心思。
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十出头那年陪奶奶回娘家的一次。那天凌晨四点多,天还没亮,奶奶就起来收拾了。她先是把那两块洗干净的裹脚布拿出来,坐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地往脚上缠。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先把布的一角压在脚心,然后一圈一圈往上裹,每裹一圈,都要轻轻拽一下,确保裹得紧实。缠好之后,她又从木箱里翻出一件藏蓝色的斜襟袄,那袄子是太姥姥给她做的,领口和袖口都缝着细细的蓝线,虽然有些旧了,却依旧平整。奶奶对着镜子比划了半天,把衣领理了又理,又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银簪子固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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