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水渍还挂在书架的第三层隔板边上,形状像一只胖胖的云朵,是三年前楼上水管爆裂时留下的纪念。我用湿布擦过几次,没什么用,痕迹已经浸到木头里了,成了这间旧书店肌理的一部分。下午四点多,阳光斜斜地穿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在那片水渍上投下一小块暖洋洋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油墨和时间混合在一起的、一种沉静的气味。我叫陈默,人如其名,多数时候是个沉默的人,守着这家从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南山书店”。书店生意清淡,像一条快要干涸的溪流,勉勉强强地流淌着。我习惯了这种清静,也安于这种清静,直到我遇见老周。说起来,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那是个闷热的夏末黄昏,雷雨刚过,街上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我正准备上门板打烊,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带进一阵凉风。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夹克,裤脚上沾着泥点,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样子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盏小小的灯,在略显昏暗的店里扫视着。“老板,能避避雨吗?雨太大了。”他说话带着点外地口音,嗓音沙哑,但很诚恳。我点点头,指了指靠墙的那排旧沙发,“坐吧,雨停了再走。”他没坐,反而走到书架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书脊,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光。那天的雨下了很久,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他告诉我他叫周启明,是个跑长途货运的司机,刚从外地回来。让我惊讶的是,这个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汉子,对书却有着惊人的了解。他能准确地说出《百年孤独》里那个遥远的马孔多小镇,能跟我讨论《红楼梦》里丫鬟们的命运,甚至对一些非常冷门的哲学随笔也能侃上几句。他说,跑车枯燥,尤其是漫长的夜路,只有收音机里的杂音陪着他。后来他养成了习惯,每到一处,就去当地的旧书店淘书,放在驾驶室里,休息的时候就翻几页。他说,书是另一个世界,能让他暂时忘记方向盘的重力和路的漫长。
雨停之后,他买了一本薄薄的、封面已经卷边的《汪曾祺小说选》。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店里的常客。他不常来,因为跑车路线不固定,但每次回到这座城市,总会抽空来一趟。有时买一本书,有时只是坐着聊聊天。我们的交谈很随意,像溪水流过石头,没有目的。他跟我讲沿途的见闻:北方草原上暴雨来临前压得很低的云,西北戈壁滩上壮阔得令人心慌的星空,南方小镇里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和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我则跟他讲讲店里新收来的旧书,讲讲某个挑剔的老主顾的趣事,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讲,只是泡一壶廉价的茉莉花茶,相对无言,各自看手里的书。那种 silence 并不尴尬,反而很舒服。我从没问过他的家庭,他的过去,他似乎也从不打听我的。我们的交情,就建立在这一本本旧书和一杯杯淡茶之上,干净得像雨水洗过的玻璃。我曾觉得,有些友谊就是这样,不必刻意维系,它就在那里,像店门外那棵老槐树,自然而然,经年累月。
老周第一次带来那个叫“小凯”的年轻人,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小凯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穿着时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表。老周介绍说,这是他一个远房表姐的孩子,对旧书很有兴趣,带他来见识见识。小凯嘴上很客气,叫我“陈哥”,但眼神里有一种藏不住的打量,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他确实很“懂行”,能迅速地从一堆杂乱无章的旧书里,挑出版本价值最高的几本,熟练地翻看版权页,判断品相,嘴里不时冒出“初版一印”、“毛边本”、“钤印”这些术语。老周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眼神里有些许自豪,仿佛在展示一件得意的藏品。我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个小凯对书的内容似乎毫无兴趣,他关心的只有它的市场标价。果然,没过多久,小凯就开始频繁地单独来店里。他不再叫我“陈哥”,改口叫“老陈”,语气里多了几分熟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架势。他开始游说我,说我这店守着金山要饭吃。他说现在流行的是“社群运营”、“IP打造”,说我应该把书店重新装修,搞成网红打卡地,把那些有价值的旧书包装一下,价格翻上几倍甚至几十倍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有钱人。“陈哥,你这人太实在了,”他吐着烟圈说,“这年头,实在人吃亏。你这店要想活下去,得变通。”我只是摇摇头,说这店就这样挺好,来的都是真心喜欢书的朋友。小凯嗤笑一声,说:“真心?真心值几个钱?”
老周再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尴尬。他默默地帮我整理了一会儿书架,终于开口:“小凯那孩子……心是好的,就是急了点。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给他续上茶,说:“没事,人各有志。”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小凯没有放弃,他开始在圈子里散播一些话,说“南山书店”的陈老板固执守旧,不懂变通,有好东西也不肯出让,占着茅坑不拉屎。甚至有些难听的话也传到了我耳朵里,说我这些旧书来路不明,暗示我可能涉及一些灰色的渠道。这些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虽然不致命,但让人心烦。更让我难受的是,我发现老周来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来了,也坐不安稳,话也少了,常常看着某个地方发呆。我问起,他只说最近活儿多,累。我知道,不全是这样。小凯是他的亲戚,那些话,他未必没听过,甚至可能,小凯就在他面前说过更多。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陷入了一滩黏稠的泥沼。我珍视的这份清淡如水的交情,在现实的利益和闲言碎语面前,似乎变得不堪一击。书店愈发冷清,偶尔有熟客来,眼神也有些闪烁,说话也带着试探。那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旧钟摆枯燥的“滴答”声,心里空落落的。我想,也许小凯是对的?也许我这套真的过时了?这家店,还有我坚守的这点东西,是不是真的没有意义了?就连老周,大概也要因为那些诋毁和看似更“明智”的选择而离开了吧。这世界变化太快,快得让我这样的老古董跟不上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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