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清华园,柳絮开始飘了。那些白色绒毛在斜阳里打着旋,落在图书馆灰扑扑的窗台上,落在刚冒出嫩绿的草坪上,也落在近春园残存的太湖石与断碑之间。
近春园,这片清华西隅的废园,曾是康熙朝熙春园的一部分,咸丰年间改称“近春”。如今荒草丛生,荷花池早已干涸,只剩下些嶙峋的假山石和半倾的亭基,在暮色中沉默如历史的残齿。平日里少有人至,正是说话不易被听见的地方。
肖向东坐在一块倒卧的石碑上,面前摊着本《自然辩证法通讯》——这是去年才复刊的杂志,封面上“科学”与“民主”的字样墨迹犹新。他手里拿着的,却是自己用稿纸装订的小册子,封皮空白,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在等人。
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响动。远处主校区广播站的声音隐约可闻,正在播报《人民日报》社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
脚步声从园子西侧传来。来了三个人。
第一个是物理系的陆文渊,瘦高,眼镜片很厚,总爱低着头走路。课堂“超纲”事件后第三天,他在图书馆主动坐到了肖向东对面,推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俄文写的流体力学方程——那是五十年代苏联教科书里的,但陆文渊在边上用铅笔注了一行小字:“此式在湍流边界层适用性存疑,君有何见?”
第二个是经济管理工程系的方文敏,扎着两根短辫,眼神清亮。她是在开水房排队时“偶然”与肖向东聊起的,话题从食堂饭菜价格,一路拐到“如果农产品统购统销政策逐步放开,会对城市物价产生什么连锁反应”。肖向东谨慎地用了些后世才普及的供需弹性概念,方文敏听罢,沉默良久,说了句:“你这些想法,不该只停留在脑子里。”
第三个是无线电电子学系的杨志远,身材微胖,话不多,但总能在关键处问出最犀利的问题。他是在新华书店的科技柜台前“偶遇”肖向东的,两人同时伸手去拿最后一本影印的《通信原理(美·H. Taub & D. Schilling 着)》。杨志远让了书,换来了此后一周傍晚在荷塘边的散步长谈,话题从香农定理,悄悄延展到信息传播与社会变革。
三人走近,彼此点头,没有寒暄。这是第四次“碰面”了。
“人都齐了。”陆文渊推了推眼镜,声音很低,“来时看了,园子周围没人。”
四人围坐在石碑旁,荒草恰好没过小腿,形成一道天然的视觉屏障。
肖向东将手里的小册子放在石面上。“这是上次讨论后,我整理的一些关于‘技术革命长波周期’的补充材料。”他顿了顿,“主要参照了熊彼特创新理论,但结合了未来三十年可能的技术突破点——微电子、生物技术、新能源的潜在轨迹。”
小册子在几人手中传阅。没有惊叹,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笔尖在随身笔记本上的快速记录。
“你这里提到,‘信息将取代能源,成为下一个长波周期的核心要素’。”方文敏抬起头,目光锐利,“依据是什么?就凭晶体管和集成电路的初步发展?我们现在连一台像样的个人计算机都没见过。”
“依据是知识本身的指数增长规律,以及存储、处理、传输知识的技术成本下降曲线。”肖向东从书包里又抽出一张手绘图表,“这是根据贝尔实验室和英特尔已公开论文数据外推的。如果摩尔定律在未来二十年大致成立,那么到本世纪末,普通家庭拥有的计算能力将超过现在国家级研究机构。”
杨志远盯着图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传输呢?没有高速网络,单机运算能力只是孤岛。”
“所以需要通信技术的并行革命。光纤、卫星、蜂窝网络……”肖向东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意识到自己又滑向了过于具体的“预言”,便转回语气,“总之,信息流的加速,必然重塑生产组织方式、社会交往形态,乃至国家力量对比。”
陆文渊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些推演,有没有考虑制度约束?知识可以流动,但边界始终存在。技术可以扩散,但谁掌握标准,谁制定规则,才是关键。”
问题直指核心。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远处广播隐约传来“……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尾音。
肖向东深吸一口气:“这正是我们需要讨论的。技术路径是骨架,但让它有血有肉、能走起来的,是经济体制、教育模式、思想观念。我们这代人站在一个转折点上——计划经济的主体地位不会变,但市场调节的辅助作用正在被承认;阶级斗争为纲已经终止,但‘四项基本原则’是底线;向西方学习技术和管理被鼓励,但‘精神污染’的警惕从未放松。”
他环视三人:“我们在这里,不是要挑战红线,而是尝试思考:在这个复杂的约束框架内,未来十年、二十年,哪些领域是可能率先融冰的突破口?哪些思想资源——包括被我们重新解读的马克思主义,包括被批判性吸收的西方学说,也包括中国自身改革实践中正在萌芽的新经验——可以被整合起来,形成一种既植根现实、又指向未来的‘建设性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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