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向东一边讲课,一边仔细观察着下面每一张面孔。他需要寻找新的“种子”。那些眼神里除了好奇,还有更深思索的人;那些在讨论环节能提出切中要害问题的人;那些身上有种沉静专注气质的人。
很快,两个人进入了他的视野。
一个是叫周继学的上海知青,个子不高,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平时在连队默默无闻,负责看守粮库和简单的仪器记录。肖向东有一次去粮库,发现他正对着一个报废的晶体管收音机发呆,手指无意识地虚划着电路板。交谈之下,发现他父亲是中学物理老师,从小对无线电着迷,自己偷偷攒零件装过矿石收音机,但来兵团后,这点爱好只能深埋心底。
另一个是吴建国,北京知青,话很少,被分在菜窖和养猪场工作,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发酵饲料和消毒水的气味。肖向东注意到,他在听讲化肥成分和土壤酸碱性时,眼神格外专注,课后还悄悄来问过一个关于“氨水挥发与温度关系”的问题,问得很专业。后来李卫国打听得知,吴建国的母亲是化工厂的化验员,他从小在厂区长大小,对瓶瓶罐罐和化学符号有种天然的亲近。
这两个人,家庭背景相对简单(知识分子或工人),有扎实的理科兴趣和基础,性格沉稳,不张扬,正是肖向东需要暗中观察和引导的对象。
他没有急于接触,而是在后续的“夜校”课程中,有针对性地增加了一些更深的内容。讲电路时,会提到简单的振荡原理和晶体管放大(周继学听得眼睛发亮);讲农药化肥时,会引申一点简单的有机分子结构和反应(吴建国在笔记本上记得飞快)。同时,他通过李卫国和陈思北,在非公开场合,用讨论“技术难题”的方式,与他们进行一些更深入的、一对一的交流,试探他们的志趣和口风。
试探的结果是积极的。周继学和吴建国像久旱逢甘霖,对接触到超出“夜校”常规范围的知识表现出极大的饥渴和严谨的态度,且口风很紧。
于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肖向东以“连队需要搞一个节约用电、改良饲料配方的技术攻关小组”为由(这个理由得到了连长支持),将周继学和吴建国,连同王海柱(作为实践代表),一起吸纳进了一个更核心的、不定期活动的“技术小组”。活动依然在隔间,但讨论的内容,在解决具体生产问题的外壳下,开始触及更本质的原理和公式。肖向东、李卫国、陈思北扮演着引导者和答疑者的角色,将《丛书》中的知识,掰开了、揉碎了,融入一个个具体的“技术问题”中,传递给这两个新人。
学习的网络,在极度谨慎的控制下,悄然扩大了一圈。
在这过程中,肖向东还留意到一个身影。
林美娟偶尔也会来“夜校”,总是坐在最后排靠门的角落,带着她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她从不提问,也不参与讨论,只是安静地记录。有一次课间,肖向东走过她身边,无意中瞥见她的笔记本摊开那一页——上面除了工整的中文笔记,边缘空白处,竟用极细的铅笔,勾勒着几个有机化学的结构式,旁边还有一行娟秀的英文缩写注释。
那结构式画得准确而熟练,绝非业余爱好者的手笔。英文缩写是标准的专业术语。
肖向东的心猛地一跳,脚步却未停,面色如常地走了过去。但那个画面深深地印在了他脑海里。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地方,能如此熟练地画出有机结构式并标注英文,意味着什么?她父亲是协和教授,医学背景……难道她对生物化学有如此深的涉猎?还是她通过别的渠道,接触到了更前沿(也更危险)的资料?
她就像一个安静的谜,身上同时叠加着协和千金的过往、兵团卫生员的现在,以及对某些“超纲”知识隐秘的追求。每一次看似偶然的相遇,每一次无声的药包传递,都让这个谜团在肖向东心中加深一分。他从未主动询问,她也从不解释。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建立在危机感和些许默契之上的距离。
但肖向东知道,她不是局外人。她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于这片渴望知识、却又恐惧知识的土地上,如同一株在石缝中悄然生长的异草,静默,却自有其坚韧的方向。
夜校的灯光,照亮了隔间里越来越多专注而渴望的脸庞。而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更深的连接与更复杂的图景,正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展开。扩大的不只是圈子,更是这片冻土之下,即将破土而出的、无数可能性的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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