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没有躲闪，也没有擦。冰冷的唾沫混着尘土沾在她脸上。她仰着头，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狰狞的脸，看着那双曾经让她觉得狡黠生动、如今却只剩下贪婪和戾气的眼睛。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汹涌而出。不是抽泣，没有声音，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她冰冷的脸颊滚落，砸在满是灰尘泥泞的地上。
这无声的眼泪，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有力量。
费小极的怒吼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他看着阿芳脸上滚落的泪，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所有暴怒的叫嚣瞬间哑火。一股巨大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比刚才推土机熄火还让他害怕！他好像……真的要失去什么了。
“卖血……”阿芳终于开口，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流得更凶，“那三百块钱……我后来……攒了整整一年……偷偷塞回你枕头底下……费小极……那钱……带着馊味儿……我一想起来……就想吐……”
轰！
阿芳的话像一道炸雷，劈在费小极天灵盖上！
枕头底下？那三百块钱？他一直以为是哪个嫖客落下的，或者老天开眼可怜他，让他捡了个漏！他甚至还用那钱得意洋洋地请狐朋狗友搓了一顿！
原来……是她！是她一分一分抠出来的！带着水果摊烂水果的酸味，带着早餐店油烟味的钱！被他……被他当成了嫖资？！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费小极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他下意识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被脚下的碎石绊倒。羞耻、恶心、无地自容……无数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别说了……”他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哀求。
阿芳没有理会他。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扬起手——不是打人，而是将手中那个一直紧紧攥着的塑料袋，狠狠摔在费小极脚下！
“啪！”
塑料袋裂开。几个冷硬的馒头滚落出来，沾满了泥土灰尘。那包榨菜也摔破了口子，褐色的咸菜丝撒了一地，瞬间就被尘土染成了灰黑色。
“你的早饭。”阿芳的声音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喂狗了。”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没有再看费小极一眼，也没有再看那熄火的推土机和诡异的土地庙一眼。她挺直着那单薄却异常坚硬的脊背，一步一步，踩过废墟的碎石瓦砾，走向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泥泞的小路。
阳光终于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斜斜地照射下来，落在阿芳离去的背影上，落在满地狼藉的馒头和榨菜上，也落在费小极僵直的身体和他手腕上那枚崭新的、箍得他生疼的金戒指上。
“阿芳！你他妈给我站住！” 费小极猛地惊醒，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下意识就要追上去。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这么走了！不能！
刚迈出一步，手腕上的金戒指猛地一紧，勒得骨头生疼。这疼痛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冲动。他低头，看着那圈刺目的金色。
追上去？说什么？
说我不是故意的？
说我不知道那钱是你还的？
说我这都是为了以后？
说他妈的都是放屁！
他看着自己一身沾满尘土的新行头，看着裤兜鼓囊囊的钞票轮廓，看着手腕上这枚用老街坊背井离乡换来的金戒指……再看看地上那沾满污泥、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馒头和榨菜丝……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伴随着尖锐的羞耻，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耗尽了所有力气挣扎出的这点“人样”，在阿芳无声的眼泪和被抛弃的馒头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肮脏，那么……一文不值。
他迈不动腿了。像根被雷劈过的木头桩子，死死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芳的背影在那条小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最终拐过一个弯，彻底消失不见。
废墟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瓦砾堆的呜咽声。
“小…小极哥？” 司机老赵终于哆哆嗦嗦地从熄火的推土机上爬下来，看着失魂落魄的费小极，又敬畏地看了一眼那座依旧沉默的土地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车…邪门啊…要不…咱…咱缓缓？给…给庙里烧点纸钱？”
费小极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他脸上所有的愤怒、狼狈、羞愧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死死盯着那座在阳光下依旧显得阴森的土地庙黑洞洞的门口，仿佛要穿透那片黑暗，看清昨晚蹲在那里的人影。
“烧纸钱？”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呵…呵呵…” 他忽然咧开嘴，发出一串神经质的低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惊飞了几只落在瓦砾堆上的乌鸦。
笑着笑着，他猛地抬脚，带着一股子毁天灭地的戾气，狠狠踹向脚边那个昨夜被撞翻、此刻又被推土机刮歪了的锈铁皮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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