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方老师的叹息声，像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了林正的心湖上。
“可惜，那个叫周慕白的孩子，在颁奖典礼的前一天，突然宣布退赛，并且，永远退出了建筑设计行业。”
图书馆二楼的公共休息区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窗外被风拂过的树叶的低语。这些声音，让方老师话语里的那份沉重，显得愈发清晰。
林正没有立刻追问，他给了电话那头的老人足够的时间，去整理那段尘封的记忆。他能想象，对于一个爱才如命的老教授而言，这无疑是一件耿耿于怀了十年的憾事。
“退赛？还退出了行业？”林正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引导对方继续说下去，“是因为和陈望的设计理念产生了分歧吗？年轻人心高气傲，常有的事。”
他将问题引向了一个最无害、也最合乎情理的方向。
“分歧？”电话那头的方老师哼了一声，带着点老学究特有的固执，“小林，你当官久了，是不是把人心都想得简单了？他们俩，是我那几年见过的，最默契的一对搭档。陈望像尺，精准、严谨，一丝不苟，他的结构设计里，你能看到数学的美。而周慕白，像笔，灵动、飘逸，充满人文关怀。他的设计稿，与其说是图纸，不如说是写给城市的情书。”
“尺与笔，刚柔并济，才有了那个‘城市绿肺’。那份设计，就算放到今天，也毫不过时。分歧？不可能。”方老师的语气斩钉截铁。
林正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阳光正好，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楼下的草坪上笑着闹着，青春的气息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十年前的陈望和周慕白，应该也是这般模样。
“那……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林正换了个角度。
“这也是当时流传最广的说法。”方老师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有人说他父亲重病，他要回家继承家业。还有人说，他被国外的顶尖事务所看中，提前签了保密协议。甚至还有人传，他跟一个女评委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被人家丈夫找上门了……呵呵，传得有鼻子有眼。”
老教授的笑声有些干涩，充满了对那些流言蜚语的不屑。
“我当时不信。我找过他，去他租的房子，房东说他连夜搬走了，东西都没要全。我给他打电话，关机。我甚至找到了他老家，一个很偏远的山村，他家里人说，他只寄了钱回来，说在外面很好，但从那以后，人再也没回去过。”
林正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以一种近乎于“人间蒸发”的方式，斩断了自己所有的社会联结。这背后，绝对不是“继承家业”或“出国深造”那么简单。
这是一种逃离。
一种不计代价，不留后路的，决绝的逃离。
“老师，您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设计，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林正的声音很稳，但握着手机的指节，已经微微泛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林正几乎以为信号断了。他能听见听筒里传来微弱的电流声，和一声苍老的、压抑的呼吸。
“小林啊……”方老师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了许多，“你这个问题，十年前，我也问过我自己。”
“那一届比赛，除了他们，还有一个方案也很受关注。是当时一家本地龙头建筑公司的子弟做的，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但胜在‘商业价值’高，施工难度低，很受开发商的青睐。在‘城市绿肺’横空出世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一等奖非他莫属。”
林正的后背，悄然绷紧。
“周慕白退赛后，一等奖空缺。按照规则，那个商业方案顺理成章地拿了二等奖，风头无两。后来，那个方案被一个叫‘金源地产’的公司买走了，稍作修改，就成了后来那个号称‘江城样板’的‘金源小区’项目。”
金源地产。
周建国。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散发着寒意的逻辑闭环。
不是周慕白退赛，成就了金源小区。
而是为了让那个平庸的方案上位，为了让金源小区这个项目顺利启动，周慕白，必须退赛。
“我没有证据。”方老师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只记得，在宣布退赛的前两天，我在学校里碰见过周慕白一次。那孩子平时总是笑着的，温润如玉。但那天，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只是没休息好。”
“现在想来，那不是没休息好。那是被吓破了胆。”
林正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一个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年轻人，被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理想、才华、抱负，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对方甚至不需要用暴力，只需要向他展示一下那片黑暗的深度，就足以让他恐惧到放弃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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