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处理工段。巨大的箱式炉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刚刚完成一次吞吐,炉门敞开着,炉膛里残留着暗红的余烬,散发出灼人的热浪。然而比炉火更灼人的,是围在炉前一群工人眼中几乎要喷出来的怒火和屈辱。几个老工人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几根刚刚出炉的管接头。那接头本该泛着均匀、沉静的金属光泽,此刻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黑,表面甚至能看到细小的龟裂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了筋骨,显得异常脆弱。
“任厂长!”车间技术骨干赵大勇猛地站起来,黝黑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根明显不合格的接头,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您看看!这他妈是咱们厂干出来的活儿?北海矿!那是咱们多少年的老主顾!这脸,丢到姥姥家了!”他手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
“就是!这料废得邪门!”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手指关节粗大,此刻正用力敲打着另一个报废的接头,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炉温?保温时间?淬火液浓度?哪一环差了都不行!段厂长…张主任…他们到底管不管咱们的死活?”他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深重的忧虑和不解。
“这活儿没法干了!钱没见多拿,黑锅倒是一个接一个往咱们头上扣!”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更是直接吼了出来,声音在巨大的车间里激起嗡嗡的回响。
任明远站在人群前面,滚烫的公函纸边缘深深硌着他的掌心。他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汗水浸透、写满愤慨与焦灼的脸,最后定格在赵大勇手中那根黯淡无光、布满裂纹的废品上。那根扭曲的金属,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扎进了他技术干部的自尊心深处。厂子?信誉?工人兄弟的饭碗?这一切,都在这根废料上蒙上了厚厚的耻辱。
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铁锈粉尘和机油蒸气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生疼。他缓缓抬起手,压下周围激愤的议论声。
“师傅们!”任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压过了车间的嘈杂,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北海矿的警告函,就在我手里!”他扬了扬手中那份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纸,“这不是打脸,这是扇咱们原南机械厂的耳光!扇我们所有搞技术、搞生产的人的脸!”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每一个工人的眼睛,“根子在哪?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就在这热处理炉子边上!”
他往前一步,几乎站到了那敞开的炉门前,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蒸腾着他额角的汗水。“从今天起,热处理工序,给我盯死了!炉温控制曲线,赵大勇,你亲自盯,每小时记录一次,偏差一度都不行!保温时间,按最高工艺标准执行,只准延长,不准缩短!淬火液浓度、冷却时间,一样样给我卡死!每一根出去的管接头,都得是响当当的硬骨头!”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质量问题,就是饭碗问题!谁砸了咱的饭碗,咱就掀了他的锅!我任明远,就在这儿,跟大伙一起扛着!管接头车间的质量招牌,咱们自己擦亮!”
“好!”赵大勇第一个吼了出来,用力把手中那根废接头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任厂长,有你这句话,我们拼了!这活儿,干不好我赵大勇就不是人!”
“对!干不好不是人!”
“盯死它!看哪个龟孙子还敢乱来!”
工人们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洪流,瞬间冲散了之前的沮丧和愤怒,车间里仿佛重新注入了滚烫的生机。一张张黝黑疲惫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光。这光,是憋屈太久后的爆发,是重新找回尊严的渴望,更是对眼前这位敢于站出来、与他们站在一起的副厂长的信任。
人群的喧嚣边缘,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退到了巨大的淬火油槽后面阴影里。车间主任张潭元一直冷眼旁观,此刻他肥胖的身体倚着冰凉的金属槽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幽冷的光,像黑暗中窥伺的毒蛇,死死钉在任明远挺拔的脊背上。他手里习惯性盘着的两颗油亮核桃,此刻也停止了转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微微发白。任明远这番“发动群众”的宣言,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他精心构筑的堡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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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南机械厂,这座庞大的金属丛林,在三月初春的溽热里喘息。白昼的喧嚣掩盖着暗夜的交易,巨大的厂房阴影下,滋长着不为外人道的“惯例”。当最后一炉钢水在巨大的钢包里归于沉寂,庞大的压机停止了咆哮,喧嚣了一天的车间渐渐被一种沉滞的安静笼罩。月光吝啬地透过高窗上厚厚的灰尘,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正是这种时刻,属于车间主任张潭元的“舞台”才真正拉开帷幕。
靠近西墙原料区的巨大阴影里,两个身影紧贴着冰冷的铁皮工具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们是管接头车间的老师傅老秦和年轻的记录员小刘。任明远那晚凝重的话语和信任的眼神,如同烙印刻在他们心上——“盯紧废料流向,特别是……结构钢。”此刻,他们屏住呼吸,目光穿透稀薄的月光,死死锁住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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