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任明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忙碌了一天。傍晚,段杰临时通知他,地区经委来了位副主任,晚上在华侨饭店有个招待饭局,让他也去作陪。华侨饭店,那是原南地区最气派的地方,门口旋转的玻璃门,里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对任明远这样的基层技术干部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饭局冗长而乏味。经委副主任端着架子,段杰则妙语连珠,推杯换盏间把厂里的成绩说得天花乱坠。任明远如坐针毡,他不懂那些虚与委蛇的官场应酬,只能闷头吃菜,偶尔被点到名,便硬着头皮说几句干巴巴的生产数据。酒过三巡,段杰和那位副主任似乎谈兴正浓,任明远觉得胸口发闷,便借口透气,起身走出了包厢奢华的雕花木门。
华侨饭店大厅的暖气开得很足,水晶吊灯的光华流泻下来,映照着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任明远觉得有些晕眩,他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推开厚重的黄铜大门,走到外面的门廊下。冬夜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城市稀疏的星空,试图驱散包厢里残留的烟酒气和内心的烦闷。
就在这时,一阵放肆的、带着浓重醉意的笑声从饭店门口的台阶下传来,异常刺耳。任明远循声望去,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瞬间僵立在原地。
昏黄的路灯下,三个勾肩搭背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从一辆刚刚停下的出租车里钻出来。中间那个矮胖的、穿着臃肿皮夹克的,正是林阿毛!他满脸通红,显然喝了不少,正费力地架着另外两个人。左边那个,身形高大,穿着笔挺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赫然是厂长段杰!右边那个,敦实的身材,油亮的脸膛,一边踉跄一边还在大声嚷嚷着什么,不是管接头车间的张潭元又是谁?!
林阿毛几乎整个挂在段杰身上,一只手还在胡乱地拍着段杰的后背,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段…段哥!够意思!太够意思了!以后…原南这块…兄弟我…包圆了!包圆了!”张潭元也在另一边架着段杰的胳膊,醉醺醺地帮腔:“就是!林老板…敞亮!跟我们段厂长…那叫一个投缘!”段杰似乎也喝了不少,脚步虚浮,但脸上还努力维持着一点领导的矜持,只是那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扭曲和放纵。三个人就这样在华侨饭店富丽堂皇的门楣下,在冬夜的寒风里,像一堆纠缠不清的烂泥,紧紧地抱在一起,摇晃着,发出含混不清的醉语和笑声。
任明远站在门廊的阴影里,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凝固了。包厢里推杯换盏的段杰,办公室里道貌岸然的段杰,与眼前这个和林阿毛、张潭元抱作一团、醉态可掬的段杰,三个影像在他脑中疯狂地重叠、撕扯。昨天在自己家中被严词拒绝的行贿者,今天就和他的顶头上司、他的下属勾肩搭背,亲如兄弟!张潭元那有恃无恐的骄狂,林阿毛被拒绝时那羞恼狠厉的眼神,段杰那句轻飘飘的“点了头”……所有零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荒诞丑陋的画面,用最粗粝的铁线,狠狠地串联、绞紧!
一股巨大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任明远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回饭店富丽堂皇的大厅。水晶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地毯柔软得让他脚步虚浮。他没有再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包厢,而是径直冲下楼梯,推开沉重的侧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凛冽刺骨的寒夜中。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混杂着愤怒、被愚弄的羞耻和彻骨寒意的烈火。华侨饭店那扇旋转的玻璃门,在他身后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漩涡,缓缓转动着,映照着里面虚假的繁华,也吞噬着他最后一点关于“规则”和“程序”的幻想。他踉跄着走在冰冷的街道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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