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潭元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像抹了油一样舒展开:“哎哟,任副厂长,您太较真了!打打下手,搬搬料,能出啥大事?培训考核那套,咱过后补上不就完了?都是实在亲戚,知根知底,还能偷奸耍滑不成?再说,”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段厂长那边…也点了头的。”最后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任明远刚刚树立起来的规则堤坝。
任明远感到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发烫。他盯着张潭元,对方那双微凸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段杰”这两个字带来的有恃无恐。他放在桌下的手慢慢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尽力气才压下那股掀桌而起的冲动。沉默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弥漫,只有窗外远处车间传来的沉闷撞击声。几秒钟后,任明远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段厂长…同意了?”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
“那当然!”张潭元像是终于卸下了伪装,腰板挺直了些,脸上那层虚假的恭敬彻底褪去,露出骄横的底色,“领导体恤咱们基层的难处嘛!”他站起身,拍了拍那个档案袋,“人,明天我就让他们来车间报到。手续嘛,后面慢慢补。任副厂长,您忙!”说完,也不等任明远反应,转身拉开门,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撞上,震得桌上搪瓷缸里的半杯水都晃出了涟漪。
任明远像一尊石像般坐在那里,办公室里浓重的劣质烟味(张潭元留下的)混合着油墨和铁锈的气息,让他胸口发闷。桌上那份定员表,那个清晰的“满”字,此刻像一张咧开嘲讽的嘴。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沉闷的响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指骨处传来清晰的痛感。第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这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在“段厂长点了头”这五个字面前,竟是如此无力。规则,在权力的轻描淡写里,碎得无声无息。窗外的寒风似乎找到了缝隙,呜咽着钻进来,吹得桌上的图纸哗哗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几天后,一个操着浓重南方沿海口音的男人,提着鼓鼓囊囊的尼龙网兜,敲开了任明远家的门。网兜里是花花绿绿的铁皮罐头、包装精美的糖果,还有两条用透明玻璃纸裹着的、印着外文的香烟。来人叫林阿毛,脸膛黑红,手指关节粗大,身上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和一股海腥混合着廉价香水的味道,笑容热情得近乎谄媚。
“任厂长!久仰久仰!”林阿毛一进门就堆满笑,不由分说地把网兜往桌上一放,“一点家乡土产,不成敬意!早就听说任厂长技术过硬,为人正派,是厂里的顶梁柱!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贵厂建立点业务联系……”他搓着手,眼睛滴溜溜地在任家简陋的陈设上扫过,话头一转,“我们厂啊,规模不大,但路子活,价格嘛,绝对比国营大厂有优势!特别是您们管接头车间常用的42铬钼钢和30铬锰硅钢,我们都能稳定供货,质量包您满意!”
任明远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眉头紧锁。大凤局促地站在一旁,想倒水,又觉得那网兜里的东西扎眼。林阿毛身上的气味和过于热络的举止,都让他本能地警惕。他打断林阿毛滔滔不绝的吹嘘:“林老板,厂里原材料采购有严格的程序和渠道。质量、价格、资质,都需要经过供销科和技术科联合评审,不是我个人说了算。”他指了指桌上的网兜,“这些东西,请你拿回去。不符合规定的事,我任明远一件也不会做。”
林阿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刷上去的劣质油漆瞬间开裂。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更夸张的笑:“哎呀任厂长,您看您!太认真了嘛!这算什么呀?一点见面礼,交个朋友而已!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您通融通融,在段厂长面前美言几句,大家都有好处……”说着,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您放心,该有的‘意思’,绝对亏待不了您!”
“出去!”任明远猛地站起身,藤椅在他身后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指着门口,脸色铁青,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带着你的东西,马上离开我家!”他目光如炬,直刺林阿毛。大凤吓得后退了一步。林阿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那张黑红的脸变得有些发青,他死死盯了任明远几秒钟,眼神里混杂着错愕、羞恼和一丝狠厉。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桌上的网兜,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把门摔得震天响。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任明远粗重的喘息声。劣质香水味和海鲜的腥气混合着,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大凤走过来,担忧地拉住丈夫的胳膊:“明远……”任明远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胸膛里的怒火和一种强烈的被冒犯感仍在灼烧。他走到窗边,看着林阿毛臃肿的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气冲冲地走远,消失在厂区宿舍楼杂乱的阴影里。这赤裸裸的行贿,像一盆污水,泼在了他刚刚燃起的理想之火上,让他感到一阵恶心和深重的无力。规则在张潭元那里被轻易绕过,在这里,又被金钱如此粗鄙地叩门。这个“副厂长”的位置,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污浊和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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