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时间在齿轮的咬合和冲床的轰鸣中，滑入了1988年的春天。然而，原南地区机械厂上空的阴霾并未被和煦的春风吹散，反而像机床上沉积的油污，越积越厚。一季度的经营分析会，在厂部那间墙壁斑驳、弥漫着陈旧烟草味的小会议室里召开，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
财务科长王英，一个戴着老式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正对着摊开的报表发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只有纸张翻动声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综上，一季度总体产值勉强达标，但利润下滑严重，主要问题出在成本控制上。”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座的段杰、任明远和其他几个分管领导，最后停留在报表的某一行，“最突出的异常项，是主要原材料成本的大幅上升。特别是管接头车间使用的42铬钼钢和30铬锰硅钢，采购单价环比上季度分别上涨了18%和22%，远高于市场同期平均涨幅。同期，这两个品种的钢材耗用量也比定额高出近15%。这一增一耗，导致仅此一项，就额外吞噬了我们近十万元的利润！”
“十万”这个数字，像一块沉重的铸铁砸在会议桌上。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段杰原本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此刻动作停了下来。他端起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眼皮都没抬：“王科长，数据要辩证地看嘛。原材料市场波动很正常，价格有起有落。至于耗用量，”他放下茶杯，目光转向坐在他斜对面的任明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宽容的微笑，“明远同志新官上任，狠抓质量，对材料要求严格些，损耗稍微高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都是为了厂子好，不要斤斤计较那点小钱，眼光要放长远。”
这话像一瓢滚油，猛地浇在任明远心头那团压抑已久的怒火上。他豁然抬头，直视着段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段厂长！这不是小钱！十万块，是车间工人多少个月的血汗？这更不是眼光长远的问题！采购价格异常虚高，耗用量严重超标，这背后有没有问题？有没有人钻空子？这难道不该查清楚吗？！”他的质问在狭小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铮鸣。
段杰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冰冷。他手指重重在桌面上一顿：“任副厂长！注意你的言辞！采购是供销科负责，有严格的流程！耗用量是车间统计上报，有凭有据！你这是在质疑整个厂的管理体系吗？还是说，你主管的生产技术科，对车间的材料使用就毫无责任？出了问题，先找自己的原因！”他猛地转向王英，语气不容置疑，“王科长，这个议题暂时搁置！把精力放在开源上，别老盯着成本这点鸡毛蒜皮！散会！”说完，他第一个站起身，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和任明远铁青的脸。
王英默默收拾着报表，与任明远目光短暂交汇了一下，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随即迅速垂下眼帘。任明远坐在那里，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段杰那番颠倒黑白的“道理”和最后粗暴的压制，像冰冷的铁水，浇铸在他心头的耻辱柱上。成本，这维系工厂生命的血液，在他们眼中，竟真的只是可以随意挥霍、用来掩盖某些肮脏交易的“鸡毛蒜皮”！
会议室的阴郁尚未散去，一封加急电报，如同淬火的冷水，狠狠泼在了任明远脸上。电报发自北海矿务局，措辞严厉：“贵厂所供DN80硬管和接头，于井下承压测试中发生多起脆性断裂！强度及韧性远不达标！已造成支护作业严重延误及安全风险！请速派员处理！否则将按合同索赔并考虑终止后续合作！”
“脆性断裂！”任明远捏着薄薄的电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硬管和接头，连接着矿井深处的液压支柱，承受着千钧重压！这东西一旦在井下失效，后果不堪设想！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出办公室，直奔管接头车间。巨大的车间里，机器轰鸣依旧，但此刻听在任明远耳中却充满了刺耳的噪音。他无视了工人惊诧的目光，径直冲到热处理工段。巨大的淬火油槽还散发着余温，空气中弥漫着热油和金属的气味。他一把抓起操作台上那本沾满油污的《热处理工艺执行记录》，飞快地翻到最近的生产批次记录。
目光扫过“淬火温度”、“保温时间”、“回火温度”、“回火时间”几栏，任明远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记录显示，最近几个批次的管接头，淬火温度被调低了近30°C！保温时间也明显缩短！而最关键的回火工序，温度竟然被大幅提高，时间却被压缩到了工艺规范要求的最低限！这完全背离了确保42铬钼钢获得高强度和高韧性的核心热处理工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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