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1987年的腊月,寒气钻透了江南省原南地区每一处缝隙。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原南机械厂斑驳的红砖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冰冷的小手在剥蚀着旧日的光景。厂区深处,几座高大的车间轮廓在昏沉的天色里沉默矗立,烟囱吐出的灰白烟气,瞬间就被凛冽的北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消散在铅灰色的穹顶之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铁锈和凝固机油的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任命通知贴在厂部门口那面褪了色的宣传栏上,浆糊还没干透,在冷风里微微反着光。红头文件上的黑字异常清晰:“任命任明远同志为原南地区机械厂副厂长(主管生产技术)。”几个下了早班的工人裹着臃肿的棉袄,凑在通知前跺着脚哈着白气。“嘿,任主任!行啊!”“明远,这回可得请客!”粗粝的嗓门带着暖意,撞开了凝滞的寒冷。任明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装,脸上被寒风刮得有些发红,他努力想维持住副厂长的沉稳,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只能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应和:“好,好,一定!大家伙儿多支持!”
炉火的光透过贴了旧报纸的玻璃窗,在任明远家的小屋里跳荡。那光芒是昏黄的、温暖的,却不足以驱散角落里的幽深。桌上摆着的半瓶本地老白干已经下去了一截,印着大红牡丹的搪瓷缸子还微微冒着热气。妻子大凤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她把最后一口酒倒进丈夫的缸子里:“当家的,这可是管全厂生产技术的副厂长!我就知道你行!”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的骄傲。任明远搓了搓被炉火烤得发烫的手,端起缸子,没有喝,只是看着缸子里浑浊的酒液荡漾出细碎的金光,映着他眼中跳跃的火焰和沉甸甸的期许:“是担子啊,大凤。厂里的活计,你知道的,没那么轻省。”这话像是在说服自己。大凤把手覆在他粗糙的手背上,用力按了按:“怕啥?你‘任铁面’的名头是白叫的?咱凭技术吃饭,凭良心做事,到哪儿都站得直!”
屋外北风呼啸,卷着雪沫扑打着窗户纸。被窝里,两人挤在一处,仅有的那点暖意被紧紧包裹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凛冽。大凤吃吃地笑,温热的气息拂过任明远的脖颈:“副厂长夫人…嘿,听着怪好。”任明远也笑了,黑暗中,那笑容带着点初尝权力边缘甜头的微醺,也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搂紧了妻子,仿佛这陋室的温暖和被窝里这点微小的庆祝,就是他即将奔赴那个庞大而复杂战场前最后的堡垒和补给站。
三天,仅仅三天后,这堡垒外严酷的现实,就将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狠狠撞开他天真的门扉。
新官上任的意气,在踏入管接头车间那巨大的、充斥着金属轰鸣与机油气息的空间时,像一块烧红的铁猛地淬进了冷水里。车间主任张潭元,一个四十出头、身材敦实、脸庞油亮的汉子,正背着手站在一台巨大的车床旁。他那双微微外凸的眼睛扫过任明远崭新的工装和臂膀上崭新的红袖标,眼神里没有下级对上级的敬畏,只有一种混合着审视、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那目光,像砂纸一样擦过任明远的皮肤。
“任副厂长,欢迎指导工作。”张潭元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圆滑的腔调,伸出手来。手掌宽厚、粗糙,指关节粗大,握上去却感觉不到应有的力度,反而带着一种敷衍的粘腻感。任明远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张主任,以后生产技术上的事,我们多沟通。”他刻意强调了“生产技术”四个字。张潭元嘿嘿一笑,松开手,顺势指了指嘈杂的车间:“您看,咱这儿,一个萝卜一个坑,忙得脚打后脑勺。您新官上任,有啥指示?”这话听着客气,却像一层厚厚的油污,隔开了任明远试图深入了解的意图。
冲突来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没过两天,张潭元就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推开了任明远那间狭小、堆满技术图纸的副厂长办公室的门。他脸上堆着笑,熟练地掏出香烟递过来:“任副厂长,有件小事,得请您关照一下。”他自顾自地在对面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坐下,把档案袋往桌上一放,“我两个外甥,都是本分孩子,高中毕业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儿。您看咱车间,热处理组那边不是还缺人手打打下手嘛?临时工就成!让他们进来锻炼锻炼,熟悉熟悉环境,以后有机会,咱厂里不是也能多两个得力干将?”
档案袋口松着,隐约露出里面崭新的户口本复印件和几页盖着大红印章的“推荐信”。任明远没碰那烟,目光从档案袋上移开,落在张潭元那张看似诚恳实则笃定的脸上。他拿起桌上的一份车间定员定岗表,手指点在“热处理辅助工”一栏后面清晰的“满”字上:“张主任,定员表是厂部核定过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这话是你说的。现在各岗位人员都满着,而且,”他加重了语气,“新进人员,不管正式工临时工,按规定必须经过安全培训和岗位技能考核。没培训,没考核,直接上岗,出了问题谁负责?安全规程还要不要?”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过火的钢,字字清晰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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