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明远高大的身影果然在那里。他微微弓着背,神情专注,正俯身在一堆摊开的图纸上,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对着一个年轻工人指点着什么。他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袖口,习惯性地挽到了结实的小臂上。
“任明远!”
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喊叫,撕裂了车间的喧嚣,突兀地响起。大凤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冲到他面前。
任明远被这声喊惊得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大凤那张惨白如纸、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的脸。她的头发散乱地黏在额角和脸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绝望。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脯急剧起伏,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她那只没有攥着信纸的手,此刻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任明远沾满黑色油污的袖口。冰凉的指尖隔着油腻的布料,紧紧扣在他温热的小臂上。
“带我走!”她看着他,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求你……带我走!离开这儿!去哪儿都行!”
任明远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他见过大凤疲惫的样子,见过她委屈掉泪的样子,但从未见过她如此彻底崩溃、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那封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捏碎的信纸,那上面洇开的灰蓝色污迹,像一道不祥的符咒,瞬间点燃了他心底的怒火。他几乎不用猜,就知道那是什么,是谁寄来的。
他锐利的目光,像淬火的钢针,死死钉在大凤那双被绝望浸透的眼睛里。那里面有痛苦,有哀求,还有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茫然无助。这目光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窒,随即一股压抑了四年的、混杂着心疼和愤怒的巨浪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任明远猛地伸出那只沾满油污的大手——那只平时握着扳手、调整精密仪器、一丝不苟的手——一把攥住了大凤死死捏着信纸的那只手!
他的动作粗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大凤只觉得手腕一痛,那团被她视为耻辱和绝望象征的、湿漉漉皱巴巴的信纸,瞬间就被他劈手夺了过去!
“你……!”大凤惊愕地睁大了泪眼,刚想开口。
只见任明远打开信,飞快地看完,随即,两只大手抓住那团纸,猛地向两边用力一扯!
“嗤啦——!”
嗤的撕裂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车间的喧嚣,瞬间压过了机器的轰鸣。那封承载着程大水痛苦抉择和汪大凤所有心碎的信,在任明远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大手里,像一片脆弱的枯叶,被轻而易举地、彻底地撕成了两半!接着是四片、八片……无数片!
破碎的纸屑,带着洇开的灰蓝色墨迹,纷纷扬扬地从他指缝间飘落下来。有些沾上了他油污的工装,有些飘向冰冷的水泥地面,更多的,则被车间里不知何处吹来的、裹挟着铁屑和机油味道的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不远处那个巨大的淬火池。
池子里,暗红色的铁水刚刚被吊起的巨大工件浸入,发出“嗤啦——”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腾起一大片浓密灼热的白色水汽。那白茫茫的蒸汽翻滚着,瞬间吞噬了那些飘落的碎纸片。那些带着程大水字迹、汪大凤泪痕的纸屑,在滚烫的蒸汽里只挣扎了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从大凤冲过来,到她抓住他的袖子嘶喊,到他夺信、看信、撕碎、纸屑飘向淬火池被吞噬……不过短短几秒钟。车间里靠近这一片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拿着图纸的年轻工人张大了嘴巴,忘了合拢;不远处一个操作铣床的老工人,手停在了半空;更远处,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射过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淬火池里那巨大工件冷却时持续不断的“嗤嗤”声,单调而冷酷地响着。
任明远胸膛剧烈起伏着,撕碎了那封信,仿佛也撕碎了一种无形的枷锁。他猛地转回身,那双平日里总是沉稳甚至有些严厉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直直地刺向大凤。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几乎将失魂落魄的大凤完全笼罩。他微微低下头,滚烫的、带着铁锈和机油气息的呼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喷在大凤冰冷的、泪痕狼藉的脸上。
“听着!”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砂轮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砸进大凤混乱的耳膜,“汪大凤!你听清楚!”
他抬起那只刚刚撕碎了信纸、还沾着油污的大手,用力地、几乎是指令性地,重重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厚实的胸膛上。那一下,隔着工装,发出沉闷的声响。
“人,活着的人!”他盯着她,眼神像燃烧的煤核,“不能叫死了的、过去的玩意儿……拖死!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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