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叫它拖死！”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像淬火的铁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大凤早已破碎不堪的心坎上。
大凤猛地一颤，像是被那低沉而狂暴的话语狠狠击中。她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任明远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因激动而绷紧的脸，和他眼中那团不顾一切、要烧穿所有阴霾的火焰。那火焰，比淬火池里的铁水还要滚烫，还要明亮。
四年了。一千多个日夜。那些在她被沉重的工件压得直不起腰时，无声伸过来接过她手中扳手的粗糙大手；那些在她值夜班疲惫不堪趴在工具箱上睡着时，轻轻盖在她肩头带着机油味和体温的旧工装；那些在她偶尔提起大水信中趣事时，他默默听着，眼神复杂却从不打断的沉默；那些在她不经意提起喜欢吃豆豉蒸肉，他走街串巷气喘吁吁地抱着饭盒放在她面前……还有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厂区电路故障一片漆黑，她一个人困在庞大的车床间，吓得瑟瑟发抖时，是他打着手电筒，趟着没过脚踝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找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护在身后，用高大的身体替她挡住风雨和未知的恐惧，一步步把她送回宿舍门口……所有的画面，所有无声的守护和那份深藏心底、从未言明却沉甸甸的暖意，在这一刻，在任明远这声嘶哑的、如同宣言般的怒吼中，排山倒海般冲垮了她心中那道由四年等待和那封冰冷信件筑起的堤坝。
巨大的、迟来的委屈，灭顶的悲伤，还有一股被这滚烫话语骤然点燃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绝处逢生般的悸动，如同淬火池里炸开的蒸汽，轰然冲上头顶！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像被狂风折断的芦苇，直直地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栽倒下去！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牙关，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和坚硬并未到来。
就在她身体失去平衡、即将倒下的瞬间，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环住了她的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牢牢地箍住。紧接着，另一只手臂也圈了上来。她整个人被一股巨大而温暖的力道紧紧包裹住，脸被迫埋进了一个宽阔、坚硬、带着浓重机油和汗水混合气息的胸膛里。那气息如此浓烈，如此真实，瞬间将她淹没。
是任明远。
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又脆弱不堪的珍宝。他的手臂收得那么紧，勒得大凤几乎喘不过气，骨头都在发痛。那是一种近乎蛮横的、宣告式的拥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笨拙却强大的保护。他的下巴抵在她散乱的发顶，她能感觉到他胸膛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沉重地撞击着，如同车间里那台最巨大的空气锤，一下，又一下，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震得她破碎的心也跟着剧烈颤抖。
那沉闷而有力的心跳声，盖过了车间里所有的机器轰鸣，盖过了淬火池持续的“嗤嗤”声，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声音。被他紧紧箍在怀里，那浓烈到有些呛人的机油味和汗味，此刻竟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活生生的气息。那封被撕碎、被淬火池吞噬的信，信上那冰冷的、灰蓝色的字迹，程大水模糊的面容……仿佛真的被这滚烫的拥抱和这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逼退到了很远很远、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大凤僵硬的身体，在他不顾一切的、几乎要将她揉碎的拥抱里，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紧绷的神经，像被骤然剪断的弓弦，猛地松弛。喉咙里那压抑的呜咽，终于再也锁不住，冲破了最后一道堤防，化作汹涌决堤的痛哭。
“呜……啊……”
她像个走失了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在他怀里，在这弥漫着机油和铁锈气息的车间深处，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工装，那洇开的深色水迹，比她信纸上泪痕的灰蓝，要深重得多，也滚烫得多。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这四年的思念、这一天的绝望、这二十多年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在这个紧紧抱着她的男人怀里，彻底哭干。
任明远没有说话。他只是更紧地抱着她，用他宽阔的胸膛承接她所有的崩溃和泪水。他微微低下头，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眼神越过她颤抖的肩头，投向车间门口那方被阳光切割得明亮的空地。那目光穿过喧嚣的机器和弥漫的烟尘，似乎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的手臂，始终是那么用力，像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堤坝，围困着怀中汹涌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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