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冬日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暖暖地照到程大水简陋的办公室桌子上。
程大水坐在自己承包车间那间狭小简陋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熟悉的机器轰鸣声。他面前摊开的账本,纸张已经有些卷边发黄。他的手指,因为长期接触冰冷的金属和机油,指腹粗糙得像砂纸,此刻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微颤,轻轻拂过账本上最后一行墨迹未干的数字。
那是一个他反复计算、核对了无数遍的数字:六万圆整。
手指停留在那个“六”字上,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缩,又固执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感,再次按了上去。指腹下是纸张的纹理,却仿佛能触摸到那沉甸甸的重量。六万…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夏蝉在聒噪。这数字在眼前旋转、放大,渐渐模糊成一片刺眼的光晕。他猛地闭上眼,又睁开,数字依旧清晰地印在那里。
承包车间当年除上交宏新厂承包利润以及还掉保证金借款后,还盈利六万元!
“六…万?”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这能买多少吨上好的合金钢?能添置多少新刀具?能…” 巨大的、不真实的冲击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后怕,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紧绷的堤坝。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越来越剧烈。他猛地低下头,把滚烫的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办公桌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粗糙的手指死死抠进账本粗糙的纸页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这承载着血汗和幸运的数字深深烙印进自己的骨头里。温热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沿着鼻梁两侧滚落,一滴,两滴,砸在墨迹未干的“六万”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深色印记。那不是悲伤,是山岳般沉重的压力骤然卸下后,身体本能的、汹涌的释放。
窗外,机器的轰鸣依旧,那是有序的、充满力量的节奏,不再是绝望的嘶吼。
一年的光阴在机油味和金属的冷光里滑过。车间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那个靠运气和人情维持的摊子。通过上次事故,程大水像最精密的卡尺一样,一丝不苟地量入为出,建立了一套严密的体系。采购流程被层层筛网过滤,供应商名录精简再精简,每批进料都要在质检台上过三关斩六将,留下详尽如铁证的数据。生产线上,关键工序的操作规程被放大张贴,每一步都像刻在钢板上般清晰。仓库里,材料、半成品、成品分门别类,账物卡像精准咬合的齿轮,分毫不差。车间的空气里,除了机油味,还弥漫着一种名为“规矩”的、无形的力量。
夜已深沉,喧嚣的机器终于安静下来。空旷的车间里,只有几盏巡视灯投下清冷的光柱。程大水独自一人,缓缓踱步其中,脚步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回响。他停在一台巨大的、崭新的设备前。这是用那笔“巨款”的一部分,加上李建设厂长特批的低息贷款,咬牙引进的德国精密复合加工中心。月光透过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清冷如水的光辉,恰好流淌在机床光滑如镜的金属外壳和那些闪烁着冷硬光泽的崭新导向环上。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那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触感坚硬、稳定、可靠,带着德国工艺特有的严谨和力量感。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缓缓在他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底扩散开来。
月光下,程大水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车间高高的屋顶,投向更远、更辽阔的未知之地。
随着采购生产销售的逐步正规,大水把更多的精力投向市场,好在车间有老张师傅,大水的白天都在商务洽谈市场开拓上,一大堆的采购合同、销售合同只有利用晚上时间。
大水太忙了,桌子上有时合同根本堆不下,有时,为了找一个合同,大水往往要花费几个小时……
这可不行,必须有个办公室文员,大水第一时间想到了小娟。
小娟的指尖死死捏住那张薄薄的离职单,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周遭是车间永无休止的喧嚣,几十台缝纫机踏板的起落汇成一片沉闷而固执的轰鸣,像无数只疲惫的脚在泥泞里跋涉,空气里弥漫着棉线、布料粉尘和汗水混合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气息。她目光落在表格“离职原因”那一栏,空白的格子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深渊。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浑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那点微弱的犹豫如同投入炉火的冰屑,瞬间蒸发殆尽。她猛地用力,“嗤啦——”,纸页被撕成两半,再撕,再撕,直到变成一堆惨白蜷曲的碎片,被随手丢进脚边盛满碎布条的竹筐里,淹没在五颜六色的残骸之下。一丝难以察觉的解脱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短暂地窜过她的心尖。她走出车间大门,将身后那团嘈杂和压抑彻底关住。外面,温州的雨季正酣,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冷网,笼罩着狭窄街巷里参差的灰色水泥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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