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得去一趟,哪怕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他想起李厂长刚才那温和的目光,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又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两天后的傍晚,空气闷热粘稠,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厂区陈旧的家属楼。程大水提着一网兜苹果,站在李建设家那扇漆色斑驳的绿漆木门外。抬起的手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叩响了门板。
门开了,是李厂长本人,家常穿着件洗得发软的汗衫。“哦,小程?进来进来!”他有些意外,但立刻侧身让开,脸上带着和签约那天一样的温和笑容,“正念叨你呢,快进来坐。”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属于老技术人员的严谨气息。程大水在磨得发亮的木制沙发上坐下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李建设递过一杯温热的茶水,杯口氤氲着白气。
“厂长,我……”程大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合同签了,心里踏实。就是……就是这承包保证金……”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像在搬动沉重的煤矸石,“还差着一万六。”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地迎向李建设,“我算了又算,自己这些年攒的,加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算上了,还差这个数。我想着,头三个月,能不能……车间盈利了,我立马补上?”他语速很快,像怕一停顿就再也说不下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那杯温热的茶水在他粗糙的手里微微晃动着,水面映出他紧蹙的眉头。
李建设端着茶杯,沉吟着,眉头也微微锁起。他理解这个年轻人的难处,大水的处境和才干,李建设这些天也了解一些。“小程啊,这个事……”他斟酌着开口,语气有些为难,“厂里定下的规矩,白纸黑字,保证金确实得一次……”
话未说完,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轻响。
一个穿着淡蓝色细格子衬衫裙的美丽姑娘端着个白瓷果盘走了出来。盘子里洗好的水果水珠晶莹。是阿美。她脸上带着家常的随意,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程大水,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卷起袖口、露出的一截小臂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
阿美果盘里的青苹果和水梨微微晃动了一下。
程大水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臂。靠近手肘外侧,那条旧疤,像条暗紫色的一枝枯柳叶,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那疤痕边缘粗糙,无声地诉说着当初皮开肉绽的惨烈。时间磨平了创口的棱角,却无法消弭这份触目惊心的存在。
阿美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那道疤痕上。然后,她猛地抬起头,视线飞快地扫过程大水的脸,掠过他那双此刻因窘迫和不解而睁大的眼睛,最终定格在他额角发际线那道浅淡却清晰的旧痕上。
是他!自己两年来一直在找的恩人!
电影院左边那条昏暗、堆满杂物的巷子……三个狞笑着扑上来的黑影……冰冷的刀锋划破皮肉的剧痛……还有额角被什么坚硬东西狠狠砸中时的眩晕和温热……混乱绝望中,那个不顾一切冲进来,用身体死死挡在她前面的宽厚背影……
所有的细节,混杂着恐惧、血腥气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感激,在这一刻,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是你!”
阿美的声音激动地撕裂了屋内的平静,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白瓷果盘“哐当”一声从她手中滑落,砸在水泥地上,脆生生地碎裂开来。洗好的青苹果、水梨滚落一地,沾满了灰尘。
程大水和李建设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同时站了起来。
“阿美?”李建设惊疑地看着女儿激动绯红的脸和剧烈颤动的身体。
阿美却像没听见父亲的呼唤。她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瞬间蓄满了泪水,直直地、死死地盯着程大水,一步步向他逼近,每一步都踩在那些碎裂的瓷片上,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咯吱声。
“电影院……左边的巷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两年前……是三个流氓……调戏我……”她的手指猛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指控的力度,笔直地指向程大水手臂上那道疤,“这道刀疤!是你挡在我前面,替我挨的!”她的指尖又猛地移向程大水的额角,那里一道淡淡的旧痕在灯光下隐约可见,“还有这儿!被他们的九节棍打的!”汹涌的泪水终于决堤,滚滚而下,在她白皙的脸上冲出两道湿亮的痕迹,“你救了我……然后……然后你就走了……连名字都没留……我找了你……找了你整整两年啊!”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积压了七百多个日夜的委屈、焦灼和无尽的寻找。
程大水完全僵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碰到了沙发边缘,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那些刻意尘封、以为早已被繁重生活和现实压力磨平的记忆碎片,被阿美泣血的控诉瞬间激活,带着巷子里浓重的垃圾腐臭味、刀锋的寒光和钝器击打的闷响,汹涌地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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