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回来,文云淑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种苦尽甘来的荣光里。
她把奖章锁在柜子深处,但眼角眉梢的喜悦和底气,是藏不住的。
她开始有意识地打扮自己,买了新的连衣裙,甚至偷偷去做了头发,期待着那个人的归来。
五月底的那个傍晚,电话铃声响起。文云淑几乎是跑着过去接起的。
“云淑……”是肖正堂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激动,“批下来了……一个半月的探亲假,六月中到七月底。”
那一刻,文云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然后又豁然松开,喜悦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瞬间湿了眼眶。
四年了!无数个深夜的思念,儿子成长中缺失的父爱,独自扛起事业和家庭的艰辛……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开始像个怀春的少女一样,絮絮叨叨地计划着:“你回来,先好好休息……我带你去商城看看,镇娃儿他……他都会弹钢琴了!弹得可好了……我们……”
然而,幸福的泡沫总是易碎。几天后,另一个电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憧憬。
“云淑……”肖正堂的声音低沉而沉重,充满了难以启齿的艰难,“对不起……计划有变。
刚接到命令,总部紧急点名……让我去国防大学,高级指挥班……深造……四年。”
电话这头,文云淑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握着听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四年?又是一个四年?儿子从襁褓到即将入学,他还要错过多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席卷了她,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极轻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地说了一句:“哦,知道了。”
然后,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径直挂断了电话。听筒落回座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
肖镇当时正趴在地板上,研究一本厚厚的《世界经济地理》,小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父母通话的每一个音节。
听到父亲休假取消,要去学习四年,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必能清晰解读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几分失落,但更多的,竟然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存在于母亲思念和电话里的遥远声音,但是他也理解父亲,毕竟他的父亲肖正堂是这个时代爆能打的战将嘛,他小镇子又向纨绔子弟军二代迈进一大步。
他的到来,可能会打破现有的平衡,会管束他的自由,会用一种陌生的标准来要求他。
他的缺席,固然让“父亲”这个词显得有些空洞,但也保证了肖镇继续当他“商业小王子”和“家庭小霸主”的逍遥日子。
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妈妈放下电话后,那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强忍着泪光、却依旧掩饰不住巨大失望的眼神时,小家伙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妈妈很难过,非常难过。
一种混合着保护欲和“干票大的”的冲动,在肖镇心中疯狂滋生。
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妈妈失去的这份期待,或者说,转移妈妈的注意力。
是夜,万籁俱寂。确认母亲已经带着疲惫和伤心入睡后,肖镇像一个暗夜中的小精灵,悄无声息地溜下床。
他拧开小巧的台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严肃的小脸。
他拿出印着卡通图案的信纸和他最宝贝的英雄牌钢笔,开始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书写。
字迹还带着稚气,但语句却流露出惊人的早熟和决绝:
“最最亲爱的妈妈大人: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生气,也不要担心。您全世界最聪明、最厉害、最爱您的好大儿,已经带着刘建林叔叔还有文明大表哥等人一起坐上火车,去南方那个叫妈阁(澳门)的地方,为您考察最最最新的漂亮衣服样子去啦!
顺便,帮您把爸爸没能回来陪您造成的损失,赚它一大笔回来!
我保证,我会乖乖的,绝对不乱跑,一切都听建林叔叔的话。我带了钱,也带了地图,还会弹吉他,饿不死我们的。
妈妈,您一个人太辛苦了。爸爸不能陪您,我去帮您挣面子,挣里子!等我带着好消息和好多好多钱回来孝敬您!
您千万不要太想我哦!(其实可以稍微想一下下)
您不成器但立志要当您坚强后盾的 镇娃儿
夜深人静时 留”
写完后,他仔细地将信纸折成了一只复杂的纸鹤,这是他跟商城里的一个浙江客人学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鹤塞进妈妈睡衣的口袋里。然后,他开始行动了。
他从床底下拖出早就准备好的小背包,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服,那个鼓鼓囊囊、装着他全部“积蓄”的小钱包,那本被他翻得起毛的《世界地图册》,以及——他费力地抱起来的——那把红棉吉他(文明弹了一个把月就扔在他姑这里)。他想着,万一盘缠不够,还能在路边“卖艺”呢!
窗外,山城的灯火在江面上摇曳,如同破碎的星河。
这个年仅三岁多、身高尚不及柜台的小豆丁,怀着一颗混合着侠义、叛逆、以及对未知世界无限好奇的心,策划了一场奔赴千里之外澳门的“商业考察”兼“慰母”大冒险。
他并不知道前方有多少险阻,他只知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妈妈难过,而他,有这个能力去“改变”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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