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秋。
上海黄浦区新闻发布会大厅。
水银灯惨白的光芒炙烤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与屈辱的气息。
林烽站在发言台的侧后方，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西装，领口紧得让他几乎窒息。
他的身份是翻译官。
一个为日本人服务的翻译官。
“……此次事端，完全由中方挑衅而起！帝国皇军为维护东亚和平，为建立大东亚共荣之秩序，不得已而为之！此乃正义之举，神圣之战！”
台上，日军特务机关少佐宫本雄一正对着数十架照相机，用他那尖利而傲慢的日语，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每一句无耻的谎言，都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林烽的心上。
但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翻译。
“……本次事件，皆因华方挑起。大日本帝国军队为了维护东亚的和平，建立共同繁荣的新秩序，采取了必要的行动。这是正义的……”
林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大厅每一个角落。
他的语调平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复述一台冰冷的机器。
然而，台下那些同胞们的眼神，却像无数把淬毒的利刃，齐刷刷地刺向他。
鄙夷。
唾弃。
憎恶。
甚至，比投向宫本雄一的目光，更加刻骨。
在他们眼中，颠倒黑白的日本人是敌人，而他这个帮助敌人传播谎言的同胞，是罪无可赦的汉奸！
林烽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对抗内心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理智的狂怒与屈辱。
发布会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死寂中结束。
记者们麻木地收拾着器材，看都不看林烽一眼，仿佛他是一团令人作呕的垃圾。
林烽低着头，准备从侧门悄悄溜走。
“林桑！”
宫本雄一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烽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宫本少佐，还有什么吩咐？”
宫本雄一踱着步子走到他面前，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意。他比林烽矮了半个头，却居高临下地用马鞭轻轻拍打着林烽的脸颊。
“啪。”
“啪。”
这轻微的声响，在大厅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还没离开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目光聚焦于此。
羞辱，是公开的。
“林桑，你刚才的翻译，有一个词用得不是很好。”宫本雄一阴恻恻地开口，“‘神圣’，你翻译成了‘正义’。虽然意思相近，但却缺少了那种……对天皇陛下的崇敬之情。”
林烽的心猛地一沉。
他确实是故意的。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反抗。
“是我学艺不精，请少佐原谅。”林烽深深地鞠躬，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原谅？”宫本雄一笑了，笑声尖锐而刺耳，“当然可以。帝国的军人，一向是宽宏大量的。”
他顿了顿，收回马鞭，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点了点地面。
“不过，做错了事，总要受到惩罚。这样吧，你像狗一样，在这里爬一圈，再学几声狗叫，我就原谅你。”
轰！
林烽的脑子炸开了。
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宫本雄一。
那目光中的仇恨，如同实质，让宫本雄一嘴角的笑容都凝固了一瞬。
但随即，他笑得更加残忍了。
“怎么？不服气？”
他身后的两名日本士兵“唰”地拔出了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林烽的脑袋。
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林烽的全身。
周围的同胞们，有的悄悄别过头，不忍再看；有的则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似乎在期待这个“汉奸”的下场。
林烽的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满口牙尽数咬碎。
他想反抗，他想扑上去，用牙齿咬断这个畜生的喉咙！
可是……
他不能死。
他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仇恨的火焰在胸中疯狂燃烧，却被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死死压住。
“是，少佐。”
林烽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弯下了自己的膝盖。
那挺直了二十年的脊梁，在这一刻，被彻底折断。
……
夜，深了。
林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了自己位于贫民窟的住处。
那是一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阁楼，连一盏像样的灯都没有。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一张破旧的桌子前，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着桌上那张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坚定。
那是他的父亲，林致远。
一位教书先生，也是一位革命者。
父亲曾对他说：“烽儿，记住，读书人要有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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