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普同看得如痴如醉。那缤纷的色彩,那高亢的唱腔,那惊险的跟头,那激烈的打斗,对他而言,就是一场盛大的、超乎想象的魔法表演。他坐在父亲的肩头,小嘴微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完全沉浸在那个由锣鼓、唱腔和油彩构筑的奇幻世界里。寒冷?早忘了!脚下的积雪?踩实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灯火通明的戏台和台上那些鲜活无比的角色。
戏台下的观众同样投入。男人们抽着旱烟袋,眯着眼睛,手指随着板眼轻轻敲打膝盖,听到精彩处,会大声喝彩:“好——!”女人们则一边看,一边手里也不闲着,纳着鞋底,织着毛衣,或者嗑着自家炒的南瓜子、花生。孩子们在大人腿边钻来钻去,模仿着台上的动作,或者追逐着被惊起的麻雀。戏楼前的空地上,升腾着一片白茫茫的呵气,混合着烟草味、脂粉味、泥土和雪的气息,构成了一幅充满浓郁生活气息的乡村冬景图。
一连七天,吴普同成了戏楼前最忠实的观众。每天上午、下午两场,场场不落。虽然剧情依旧懵懂,但他记住了大花脸的威武,记住了“头上插旗”武将的英姿,记住了翻跟头的利落,记住了大刀碰撞的铿锵。梆子腔那高亢激昂的旋律,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听觉记忆,成为这个冬天最独特、最鲜活的背景音。
家里的热闹,丝毫不亚于戏楼前。李秀云趁着这热闹劲,特意托人捎信,邀请了自己娘家的两个姐妹——大姨和二姨过来小住几天,一起看戏、叙叙家常。李秀云兄妹四个,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哥哥(吴普同的舅舅)。大姨嫁得稍远些,在另一个公社,二姨嫁得近些,就在邻乡。
这天下午,大姨和二姨前后脚到了。大姨夫赶着驴车送大姨来的,二姨则是二姨夫骑着那辆全村都少有的“大金鹿”自行车驮来的。小小的院落顿时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欢声笑语。
“大姐!二姐!可把你们盼来了!”李秀云脸上笑开了花,赶紧迎上去。
“秀云!建军!”大姨嗓门洪亮,性格爽朗,一把拉住妹妹的手,上下打量着,“哎呀,看着气色不错!孩子们都好吧?”
“好,都好!快进屋,外头冷!”李秀云招呼着。
二姨相对文静些,笑着递过来一个包袱:“给孩子们带了点自家炒的花生和瓜子。”
堂屋里,炉火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土炕也烧得热乎乎的。大人们围坐在炕桌旁,桌上摆着炒花生、南瓜子,还有李秀云特意熬的红薯糖稀(用来蘸着吃)。热气腾腾的茶水氤氲着水汽。
“快上炕暖和暖和!”李秀云张罗着。
“哎哟,这炕烧得真热乎!”大姨脱了棉鞋,盘腿坐上炕头,“还是咱家这土炕舒服!”
“可不是嘛,”二姨也上了炕,“城里那床板子,睡着硌得慌,还不暖和。”二姨夫在镇上粮站工作,算是半个“城里人”。
大人们聊着天,话题像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从地里的收成(“今年棉花还行,就是定级不高”),说到孩子的淘气(“你家小子该上学了吧?”),说到村里的新鲜事(“听说东头老王家要娶媳妇了?”),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正在唱的大戏。
“昨儿那场《秦香莲》唱得真叫一个好!那包公一嗓子,震得我心口都颤!”大姨眉飞色舞地比划着。
“下午是《辕门斩子》,杨六郎那扮相,真精神!”二姨也兴致勃勃。
“普同和小梅看得可入迷了,场场不落。”李秀云笑着说,给姐姐们续上茶水。
吴普同和妹妹小梅依偎在母亲身边,一边竖着耳朵听大人们说话,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花生瓜子。二姨夫笑着抓了一大把塞到吴普同和小梅手里:“吃吧,孩子们,别光看着。”
“谢谢二姨夫!”吴普同和小梅高兴地接过来,小嘴立刻忙碌起来。
更让吴普同惊喜的是,大姨和二姨临走时,还偷偷塞给他和小梅一人一张崭新的、带着油墨香的毛票!
“拿着,买糖吃!”大姨悄悄说,对他眨眨眼。
“别让你妈看见,自己留着。”二姨也低声嘱咐。
吴普同紧紧攥着那张属于自己的一毛钱,感觉手心都在发烫!这可是他第一次真正拥有可以自己支配的“巨款”!他已经在盘算着,是去供销社买那心心念念的水果糖,还是买几块动物饼干?
傍晚,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姨姨和姨夫,院子里还残留着亲情的暖意和说笑声的回音。灶房里飘出晚饭的香气。吴普同坐在门槛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听着远处戏楼方向隐约传来的、尚未散尽的锣鼓余音,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珍贵的一毛钱。
戏台上大花脸的怒喝,武将翻飞的身影,姨姨们温暖的笑容,还有手心里这张带着体温的毛票……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外面是冰天雪地,屋内是炉火温暖,心里是满满的、热乎乎的充实。这七天的梆子腔,这场短暂而热闹的亲人相聚,像投入冬日池塘的几块暖石,激起的涟漪温暖了整个漫长的寒冬,也成为了吴普同童年记忆中,关于年节之外,最浓墨重彩、最有人情味的温暖篇章。他咂咂嘴,仿佛还能尝到花生瓜子的香味,还能听到那高亢入云的梆子腔在耳边回荡。冬天,原来也可以这样热闹,这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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