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秋定
咸阳的秋意总比关外来得早,才过白露,宫墙下的梧桐叶便簌簌落了满地,沾着晨露,在青砖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湿痕。甘龙拄着枣木拐杖,站在章台宫的石阶下,望着檐角那只青铜鎏金的鸱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身后跟着杜挚与十余名老世族的家主,皆是一身素色锦袍,往日里昂首阔步的姿态,此刻竟透着几分瑟缩。
“大人,宫里传话说,君上在宣室殿候着。”内侍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甘龙深吸一口气,将拐杖在石阶上顿了顿,率先迈步往里走。廊下的铜铃随着风轻轻晃动,那声音在他听来,竟像是商鞅变法初期,咸阳街头悬挂的新律木牌被风吹动的声响——那是老世族们心头横亘了十余年的刺,如今却要亲手将这根刺按进自己的骨血里。
宣室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松烟香,惠文王端坐在案后,玄色朝服上绣着的日月星辰纹在晨光下泛着暗光。他面前摊着一卷竹简,正是昨夜甘龙等人递上来的奏疏,墨迹尚未完全干透,上面“愿遵新法,不预朝政”八个字,笔锋虽稳,却藏着几分不得已的滞涩。
“甘老大夫,”惠文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等奏疏,寡人看过了。”
甘龙躬身行礼,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臣……老臣代表咸阳诸世族,向君上请罪。往日里,老臣等囿于旧俗,对新法多有抵触,惊扰君上,阻塞国政,罪该万死。今见君上推行新法之心坚如磐石,张仪、王翦诸臣又皆是栋梁,老臣等方知,秦国的强盛,断不可再走回头路。自此往后,世族子弟皆遵新法,若有违者,任凭君上处置。”
他说罢,身后的杜挚等人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附和。惠文王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虽面带愧色,却无往日那般桀骜,心中便有了数。他起身走到殿中,亲手将甘龙扶起,指尖触到老人冰凉的手臂,又看了看他鬓边新增的白发,语气缓和了几分:“甘老大夫是秦国的老臣,自先君时便辅佐朝政,寡人岂会不知你等的心思?旧俗难改,非一日之过,如今你等愿意归顺新法,便是为秦国做了一件大事。”
杜挚跪在地上,听惠文王语气松动,连忙抬头道:“君上宽宏大量,老臣等感激涕零。只是……只是族中子弟多依赖田宅为生,若新法尽夺其产,恐生祸乱。老臣斗胆,请君上念在诸世族世代为秦效力的份上,留些许田产,让子弟们能有生计。”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老世族们最看重的便是祖上传下的田宅与爵位,如今主动求“留些许”,已是极大的让步。惠文王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树叶已落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枝桠。他想起商鞅变法之初,世族们联合起来抵制新法,甘龙在朝堂上与商鞅争辩三日不休,杜挚更是暗中唆使族人造反,那时的他们,何曾有过这般卑微?
“寡人知道,田宅是你们的根。”惠文王转过身,目光落在众人身上,“新法虽重农抑商,却非不近人情。寡人可以答应你们,保留各家族三成田宅,作为祭祀祖庙、供养子弟之用。但有一条,这些田宅必须按新法登记,缴纳赋税,若有子弟依仗世族身份逃税、兼并民田,休怪寡人不讲旧情。”
甘龙等人闻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他们原本以为,能保住一成田宅已是万幸,没想到惠文王竟给了三成。杜挚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君上仁德!老臣等敢以祖庙起誓,若有子弟违法乱纪,老臣等必亲手将其绑送廷尉,绝无半分偏袒!”
“好。”惠文王点头,又命内侍取来早已备好的竹简,“这是寡人拟定的文书,上面写着各家族可保留的田宅数量与地界,你等看过无误后,便签字画押。往后,咸阳的世族与百姓,皆按新法行事,再无新旧之分。”
甘龙接过竹简,指尖微微颤抖。他低头看着上面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个由世族掌控朝堂、垄断田产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他转头看向杜挚,见杜挚眼中虽有不舍,却也带着几分释然,便不再犹豫,拿起笔,在竹简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待众人都签完字,惠文王命人将竹简收好,又道:“今日之事,是秦国的新开端。寡人不会因往日的恩怨,苛待诸位老臣。甘老大夫,你仍可入朝堂议事,只是不得再干预新法推行;杜大夫,你熟悉地方吏治,寡人命你前往陇西,协助当地官吏清查户籍,也算为新法出一份力。”
甘龙与杜挚连忙谢恩。他们知道,惠文王这是既给了他们体面,又将他们安置在了合适的位置,既不会让他们闲居在家生事,也不会让他们再拥有干预朝政的权力。这般处置,可谓是恩威并施,恰到好处。
走出章台宫时,阳光已洒满了石阶。甘龙拄着拐杖,慢慢走下台阶,杜挚跟在他身边,低声道:“君上此举,既保住了咱们的颜面,又稳住了新法,倒是比商君当年的铁腕,多了几分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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