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倚在冰冷的大殿门柱上,目光穿过缭绕的檀香烟气,落向外面的祭坛。
仪式正在进行,这是他下令举行的——他需要一点慰藉,或者说,需要一个来自苍天的、哪怕模棱两可的暗示。
祭坛由黑石垒成,表面被岁月和无数次血祭浸染成一种暗沉的褐红色。
几位萨满祭司身着厚重的、缀满兽骨与铜铃的法袍,动作迟缓而庄严,口中吟诵着古老得连他们自己都可能不甚明了的祷词。
中央,一只厚重的陶碗里盛满了金黄的稻谷,这是“圣物”,象征着国运的丰饶与延续。
仪式的高潮,是等待长生天给出征兆,通常是一阵风,或是一只偶然飞过的鹰,来表示接纳供奉。
起初一切如常。直到一名最年长的祭司颤巍巍地捧起陶碗,高举过顶,准备进行最后的祝祷时——
嗡……
一阵低沉的、来源不明的震动,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又像是某种巨大机械在极远方的呻吟,倏然掠过。
祭坛本身纹丝未动,但老祭司枯瘦的手臂却难以控制地一晃。
碗口倾斜,金黄的稻粒如细小的瀑布般,“沙沙”地洒落出来,在黑色的祭坛石面上蹦跳、滚散。
老祭司僵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
周围的助手们也停下了动作,空气瞬间凝固。
这不寻常。
是地动?还是……某种警示?
老祭司在心里快速搜寻着古老的谶纬记载,稻谷倾覆……预示仓廪空虚?
还是根基不稳?
一时间难以理解。
他定了定神,示意助手们不要声张,自己缓缓蹲下,用苍老的手指将散落的稻谷一捧捧捡回碗中,企图将这段“意外”轻轻抹去。
仪式继续。
祷词再次响起,试图重新凝聚那被打断的肃穆。
然而,就在老祭司第二次捧起碗,音节即将吐出的刹那——
呼!
一股毫无预兆的、强劲的穿堂风,不知从哪个殿宇的缝隙中钻出,猛地扑向祭坛。
风精准地灌进陶碗,将里面刚刚归位的稻谷再次卷起,扬得更高,更散,哗啦啦地泼洒开去,这一次,许多谷粒直接滚下了祭坛的台阶,消失在黑暗的石缝里。
老祭司彻底愣住了,捧着瞬间变轻的空碗,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周围的祭司们再也无法维持仪态,纷纷停下,目光齐齐聚焦在那只不祥的陶碗上。
一次是意外,两次……这已经是明白无误的拒斥。
长生天不肯享用这份供奉,甚至……是在掷还这份供奉。
寂静笼罩着祭坛,只有寒风掠过殿角发出的呜咽。
一种庞大而不安的预感压在每个参与者心头。
啪!
“这都多久了!还没有结果吗!!”
一声脆响猛地炸开,打破了这死寂!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可汗不知何时已从殿内大步走出,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显得铁青而狰狞。
他一掌狠狠拍在祭坛边缘的供桌上,力道之大,让桌面上其他器皿都随之跳起。
那只刚刚被老祭司放回原处、还没来得及重新收集稻谷的空陶碗,被这剧烈的震动一激,沿着光滑的石面滑出,然后——
“哐当!”
脆响之后是令人心悸的粉碎声。
陶碗摔在坚硬的石地上,四分五裂,最后的几粒稻谷粘在碎陶片间,显得无比狼藉可笑。
祭司们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看着年轻的汗王,看着他一掌拍出的狼藉,看着那象征着国运承续的圣物在他面前彻底化为齑粉。
这已非天意,而是人怒,是比天象示警更直接、更令人绝望的凶兆。
可汗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盯着那一地碎片,眼神空洞而暴戾。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失控,只是那接连两次的“意外”,和眼前这些祭司惊恐茫然的脸,像针一样刺破了他勉强维持的镇定。
烦躁、恐惧、还有那股孤注一掷却无依无靠的虚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不知道,此刻匍匐在地的祭司们也不知道。
就在这只陶碗碎裂,稻谷最终零落成泥的时刻,某种无形的、关乎国祚的气脉,仿佛也随之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距离乎浑邪汗国这个曾经驰骋草原的庞然大物,彻底停止呼吸,从时间缓缓流向崭新一天的刻度开始计算——
三天。
每一次不祥的征兆,仿佛都精准地对应着未来的一天。
老祭司跪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几颗沾了尘土的稻谷。
他想不通。
祭祀的圣物,向来是轮换的。
春天献上初生的羔羊,盛夏是醇厚的马奶酒,秋日以新打的酥油,寒冬有时甚至是冻硬的奶皮。
无外乎都是草原赖以生存的、最淳朴的供奉。
长生天从未挑剔过。
往往在仪式末尾,或是苍穹掠过一道鹰影,或是祭坛边旋起一阵不伤供品的清风,便算神明欣然接纳,降下模糊的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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