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区的清晨,浸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寒意里。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一块吸饱了脏水的厚重毛毡,沉沉地压在头顶,透不出丝毫光亮。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卷起训练场上干燥的尘土和枯草,抽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刺痛。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冻土和一种名为“离别”的萧索气息。
夏侯北站在连队营房前那片空地上,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他换下了那身洗得发白、浸透了汗渍与尘土气息的陆军迷彩作训服,也脱下了象征他两年多军旅生涯的常服。此刻,他身上穿着一套极其普通的深蓝色化纤运动服,款式陈旧,袖口和裤脚都有些磨损,透着一股洗不去的廉价感。这是他唯一一套便装,压在迷彩背包最底下,几乎从未穿过。脚上蹬着一双同样陈旧、沾着干涸泥点的黑色运动鞋。唯有肩上那个硕大、同样洗得泛白、边角处帆布纤维已微微绽开的迷彩背包,还固执地残留着军营的印记,沉甸甸地坠在肩头,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家当:几件换洗的旧军衬衣、磨破了内衬的军用水壶、几本卷了边的军事理论教材,以及那份签了字的复员证明。
没有送行的战友,没有离别的号角。连队刚刚结束早操,士兵们正列队走向食堂,整齐的步伐声和嘹亮的番号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带着一种与他无关的、生机勃勃的节奏。只有连部文书,一个刚分来不久、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战士,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信封,小跑着过来。
“北哥!”文书的声音带着点喘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惋惜,他把信封塞到夏侯北手里,“连长让我给你的……车票。去火车站坐11路公交,终点站下。”他顿了顿,看着夏侯北这一身与军营格格不入的便装和肩上那个硕大的旧背包,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或祝福的话,但最终只是挤出一句,“北哥……保重!”
夏侯北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里面那张硬质车票的轮廓。他对着文书,挺直了背脊,如同过去无数次在队列中那样,敬了一个标准、干脆、带着破空风声的军礼。手臂划过的轨迹,依旧带着肌肉记忆的精准和力量感。
“谢谢。”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没有任何波澜。然后,他放下手,没有任何犹豫,转身,迈开了步子。沉重的迷彩背包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拍打着后背。他没有回头看一眼熟悉的营房、熟悉的训练场、熟悉的战友背影。脚下的冻土坚硬冰冷,每一步都踩得结实。他穿过营区大门那熟悉的岗亭,哨兵穿着厚实的棉大衣,戴着棉帽,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一双警惕的眼睛,例行公事地扫了他这个“老百姓”一眼,便移开了目光。那道他曾经无数次持枪守卫的门槛,就这样被他沉默地跨了过去。
营区外,寒风更加肆无忌惮。城市边缘的荒凉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远处工业区飘来的烟尘味道。他按照文书的指点,找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公交站牌。锈迹斑斑的铁牌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呜咽。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沙尘和枯叶打着旋儿。他放下背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仅存的堡垒,默默地等待着那趟通往未知的11路公交车。
火车站永远是人潮汹涌的漩涡。巨大的穹顶下,混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廉价快餐的油腻味、劣质香烟的呛人气息、汗味、孩子的哭闹、广播里冰冷而急促的列车信息播报……各种声音和气味如同沸腾的粥,在巨大的空间里翻滚、碰撞。空气污浊而沉闷,吸一口都带着颗粒感。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红色的字符疯狂滚动,显示着无数个出发与到达,无数个离别与重逢。
夏侯北随着人流,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肩上沉重的迷彩背包在拥挤中不断被推搡、碰撞。他努力护着它,如同护着最后一点尊严。周围是拖着拉杆箱步履匆匆的商务客,是背着巨大编织袋、眼神茫然的农民工,是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情侣,是哭闹着要买零食的孩子……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被这汹涌浑浊的人潮裹挟着、冲刷着,朝着站台的方向移动。迷彩背包那抹褪色的绿,在这片灰暗、匆忙、充满了世俗气息的洪流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迅速地消融其中,毫不起眼。
终于挤到了站台边缘。绿皮火车那熟悉而庞大的钢铁身躯静静地卧在铁轨上,车身布满经年累月的风尘和划痕,车窗玻璃大多蒙着厚厚的污垢。刺鼻的煤烟味、机油味和车厢里飘出的复杂体味混合在一起,冲击着鼻腔。这是开往他家乡方向的车次,也是开往无数个像他家乡一样平凡甚至贫瘠小城的列车。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地上,送别的人群高声叮嘱着,混杂着列车员嘶哑的催促声。
夏侯北找到自己车厢对应的位置,将沉重的迷彩背包从肩上卸下,轻轻放在冰冷潮湿的水泥站台上。他直起腰,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发麻的肩膀,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白气。这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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