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窗外,天色是那种混浊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铅灰。深冬的寒气无孔不入,即便关紧了窗,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渗入骨髓的冷意。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渍、旧皮革和一种名为“等待宣判”的沉闷气息。夏侯北端坐在连长办公室那张硬木椅子边缘,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双手放在洗得泛白、磨出了毛边的军裤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面前那张掉了漆的旧办公桌上,并排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印着鲜红抬头的《转业安置通知书》,另一份是空白的《复员申请书》。两份薄薄的纸片,却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连长王建国——一个四十多岁、脸庞黝黑、额头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兵——坐在桌子后面。他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常服,领口的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他手里捧着一个掉了不少瓷、边缘发黑的旧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劣质茶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疲惫而复杂的眼神。他放下茶缸,搪瓷缸底磕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小夏啊,”王连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烟嗓,沙哑而低沉,像是被这北方的风沙打磨过无数次,“坐直了,别跟个新兵蛋子似的绷着。”他拿起那份《转业安置通知书》,用粗粝的手指点了点上面的字,“县里那个红星机械厂,保卫科。地方是偏了点,厂子效益嘛……也就那样,饿不死人,但也发不了财。”他顿了顿,端起茶缸呷了一口滚烫的浓茶,似乎想用那苦涩的滋味压下去点什么,“可它稳当啊!铁饭碗!旱涝保收!每个月到点就有工资发,五险一金齐全,逢年过节还能发点米面油。”
他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落在夏侯北那张年轻却已显风霜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近乎恳切的实在:“你家里的情况……叔知道。你爹那身子骨,干不了重活。你娘……唉。回去有个正经单位兜着底,旱涝保收,能照顾家里,比啥都强!”他放下通知书,又拿起那份空白的复员申请书,语气加重了几分,“复员?自谋生路?小夏,不是叔给你泼冷水!现在外头啥行情?多少大学生都找不着好工作!你一没文凭,二没门路,三没技术,就靠部队学的这点东西?出去能干啥?给人当保安?送外卖?那能叫个正经出路?风吹日晒不说,今天有活儿明天没饭的,心里能踏实?”
王连长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夏侯北的心上。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家乡县城那条尘土飞扬的街道,那座老旧的、机器声轰鸣的红星机械厂大门。保卫科的门房里,一个穿着不合身制服的身影,日复一日地看着报纸,守着大门,熬着一眼望得到头的岁月。那份“稳定”,像一个温暖却狭窄的茧房,诱惑着他疲惫的身心。父亲佝偻的脊背、母亲忧心忡忡的眼神,像无形的绳索,拉扯着他。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茧子里,带来一阵微弱的刺痛。这刺痛,却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记忆深处那些滚烫的画面——
新兵连操场上,班长军靴踩在他背上时,水泥地滚烫的温度和尘土呛入肺腑的窒息感;低姿匍匐穿越铁丝网,肘部和膝盖一次次磨破、渗血,迷彩服被血水和泥土染成深褐色的黏腻感;全团军事比武,他背负三十公斤,咬碎了牙关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后,瘫倒在滚烫沙地上,胸膛里火烧火燎、几乎要炸开的虚脱感;提干名单公布那天晚上,他独自在器械场对着冰冷的沙袋一拳又一拳猛击,直到力竭,汗水混着不知名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渗进嘴角的咸涩……
还有老连长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在骨子里的话:“该咋练就咋练!”
这声音,此刻在他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盖过了王连长那语重心长的劝告。那不仅仅是一句口号,那是他用血汗、用青春、用无数次超越极限的坚持,铸就的信仰!如果离开了这身军装,离开了这片浸透了他汗水和信念的土地,那份所谓的“稳定”,还能支撑起他早已被军营重塑的脊梁吗?那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缓慢的窒息?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挣扎,而是如同淬火的钢铁,锐利而坚定。他伸手,不是去拿那份象征着安稳的《转业安置通知书》,而是毫不犹豫地抓起了那张空白的《复员申请书》和旁边那支廉价的黑色签字笔。
“连长!”夏侯北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绝,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我想好了。这铁饭碗……我不要了。”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训练场上的硝烟味道,“该咋练就咋练!这路,我自己闯!”
说完,他拧开笔帽,笔尖在粗糙的复员申请书签名栏上方悬停了一瞬。那短暂的停顿里,仿佛浓缩了所有的不舍、不甘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然后,他低下头,手腕沉稳而有力地落下。黑色的墨水在粗糙的纸张上洇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刀锋割断绳索。他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夏—侯—北。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绝的沉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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