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连队里一年到头最隆重、也最让人心情复杂的气息,终于随着一头肥猪凄厉的嚎叫和滚烫的开水蒸汽,弥漫开来。
杀猪是件大事。全连的人都聚集在食堂前的空地上,呵着白气,脸上带着难得的、鲜活的兴奋。猪被按在案板上,挣扎,然后静止。滚水浇烫,刮毛,开膛,分割。血腥气混着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蒸腾,竟奇异地带来一种粗粝的生机。孩子们在人群腿边钻来钻去,眼睛死死盯着那一扇扇逐渐分离出来的、粉白肥红的肉。
肖向东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原始而热闹的场景。他分到了一条三指宽、巴掌长的五花肉,肥多瘦少,冻得硬邦邦,像一块沉甸甸的、油润的石头。食堂还额外给每人发了两个白面馒头——平时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捧着肉和馒头走回宿舍的路上,他能听到各处传来压抑的欢呼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年味,对这群离家千里的知青来说,是一把掺着蜜和玻璃渣的糖。
宿舍里比平日更早地陷入了昏暗。有人把分到的肉小心吊在窗外冻着,舍不得立刻吃;有人则迫不及待地切成薄片,就着炉火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造反。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啃着白面馒头,嚼得很慢,眼神飘向糊着报纸的窗外,飘向不知几千公里外的家乡。低低的啜泣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又迅速被刻意提高的说话声掩盖。
肖向东把冻肉放在炕沿,白面馒头揣进怀里。他没有立刻处理那块肉,而是靠着冰冷的土墙,闭上了眼睛。
不是想家。2025年的“家”,那个有碧薇、有实验室、有永远处理不完的数据和报告的世界,隔着的不只是空间,更是无法逾越的时间鸿沟。他想起的是另一个除夕,大概是2023或2024年?项目攻坚最紧要的关头,他和碧薇都没能回家。整层楼几乎空了,只有他们那间实验室还亮着灯。午夜时分,两人在实验室角落用那个加热样品的微型高温炉(严格来说不符合安全规范),煮了一袋速冻饺子。饺子煮破了皮,馅料糊在锅底,他们却吃得津津有味,看着窗外北京除夕夜零星炸开的、被高楼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烟花。碧薇笑着说:“咱俩这可真是‘革命伴侣’,年夜饭都带着焦糊的科研风味。”那时,疲惫的眼底有光,有彼此,还有一种并肩与时间赛跑的充实。
而此刻,手里这块冻硬的、带着毛茬的五花肉,和怀里两个冷冰冰的白面馒头,是1977年春节,他在这个时空所能拥有的、最实在的“年货”。
他睁开眼,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林美娟上次给的几颗红枣,已经有些干瘪,但颜色依旧暗红。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无法抑制。
他需要一点温暖,一点属于“人”的、真实的联结,而不是黑暗棚顶上的思维交锋,也不是深埋泥下的冰冷希望。
他等到同屋的人都迷迷糊糊睡下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才悄悄起身。没有称手的刀具——穿越时他什么都没能带来,连一把像样的折叠刀都没有。只有连队统一配发的一把粗糙的、木柄开裂的菜刀,平时切咸菜都费劲。他试了试,冻肉硬得像石头,刀刃砍上去只留下浅浅的白印,还容易打滑伤手。
他想了想,把冻肉用旧布包着,塞到炕头最温热的地方,贴着砖。然后他拿起搪瓷缸子,去外面水缸里舀了半缸冰水,放在炉边温着。等肉表面稍稍软化,不再坚如铁石,他再用菜刀小心地切割——不是切薄片,而是用刀尖和刀刃的根部,一点点地、笨拙地“锯”和“撬”下肥瘦相间的一小半,再艰难地改刀成不规则的块。剩下的肉,他重新包好,塞回炕席下。
炉火不旺,他小心地加了两块煤核。把肉块、几颗红枣、还有分肉时特意留下的一小块最肥的肥膘(此刻被他用刀背砸成更小的油渣),一起放进缸子,加上已经温乎的水,撒上一小撮珍贵的盐——这是他攒了许久没舍得用的。没有酱油,没有糖,没有香料,只有肉、枣、盐和水。
他把缸子坐在炉边,让微弱的火苗慢慢舔着缸底。然后,他穿上棉袄,轻手轻脚出了门。
没有去牲口棚,而是去了仓库后面一个堆放烂木头的死角。他发出了约定好的、模仿夜枭的短促低鸣。不多时,两个黑影从不同方向无声地汇合过来,是李卫国和陈思北。两人都裹得严实,眼里带着疑惑和警惕。
“有事?”李卫国用气息问。
“年饭。”肖向东只说了两个字,转身带路。
回到宿舍时,同屋的人已经睡熟,鼾声起伏。炉火上的搪瓷缸子里,传来极其轻微的“咕嘟”声,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肉香和枣子甜腥气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在这充满体味和尘土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而珍贵。
三人围蹲在炉边,借着炉孔透出的微光,看着那缸子里翻滚的、颜色浑浊的汤汁和沉浮的肉块、红枣。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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