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
雨停。
盘龙山里的空气湿重黏腻,每一口呼吸都饱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一号公路K7+300段塌方的消息,比山里的瘟疫蔓延得还快,一夜之间,传遍了整座山谷。
闻讯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
黑压压一片,将整条山道堵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段塌方的路基上。
泥石流般的废墟里,几根稀疏的钢筋扭曲着,像野兽折断的骨头,刺眼地裸露在清晨惨白的光线下。
劣质的混凝土被雨水一泡,冲刷出了砂土的原色。
有人伸手抓起一块,轻轻一捏,便碎成了粉末。
人群里先是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让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这路……要是当时修好了,现在塌下来的……就是我们坐的车啊!”
“我的娃每天都要从这条路去上学……”
一个妇女压抑的哭腔,撕裂了山谷的寂静,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恐惧与怒火。
“杀千刀的马彪!”
“这不是修路,这是在给我们所有人家里挖坟!”
“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愤怒的声浪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山谷间激荡、回响。
民意,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一辆黑色越野车与一辆桑塔纳,几乎是同时刹停在现场。
车门推开。
秦峰与韩雪下了车,身后跟着管委会全体工作人员。
另一头,马彪和高明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当他们看清眼前那片废墟时,两个人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马彪腿肚子发软,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他指着那片狼藉,还没站稳,就用尽全身力气冲着人群嘶吼。
“天灾!这是天灾啊!”
“今年的雨太大了!是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谁家的路能扛得住!”
他试图用咆哮来掩盖深入骨髓的心虚,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这跟工程质量没有半点关系!是老天爷不赏脸!”
高明也迅速稳住心神,立刻附和,他强迫自己找回央企技术专家的镇定与权威。
“没错,是连续强降雨导致山体土质结构疏松,诱发了小规模的滑坡灾害,这在工程学上,属于不可抗力!”
就在这时,秦峰冰凉的指令穿透了嘈杂的人群。
“把投影仪架起来。”
工作人员立刻行动,在空地上迅速支起一面巨大的白色幕布。
这个突兀的举动,让现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还在咆哮的马彪。
秦峰看都没看他一眼。
那份在省城连夜做出,盖着两个鲜红印章的“司法鉴定报告”,被高清投影仪,一字不差地投射在巨大的幕布上。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委托样品来源:盘龙县一号公路K7路段。”
“鉴定结论:”
“一、水泥标号严重低于国家强制标准C25,实测强度仅为C11。”
“二、混凝土中混杂大量不合规粉煤灰及建筑垃圾,含泥量超标420%。”
“三、钢筋直径与设计图纸严重不符,部分抽样点位未发现钢筋结构。”
清晰的数据。
冰冷的术语。
以及最后,那段用猩红色加粗字体标出的最终结论:
“该工程存在严重偷工减料行为,完全不具备公路承载能力,存在重大结构性安全隐患。”
结论下方。
“省城第三方司法鉴定中心”的公章。
“省公证处”的公证专用章。
两个鲜红的印章,像两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现场每一个人的眼球上。
山谷里,再次陷入死寂。
秦峰打了个手势。
王老三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X月X日,晴。第一车水泥进场,品牌:五羊。拒绝开封抽样检查。负责人:刘二狗。现场记录员:王老三,李大牛。”
王老三的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山谷里,字字清晰。
“X月X日,阴。第三批钢筋进场,规格:设计图纸应为12mm螺纹钢,实际为10mm光面圆钢。拒绝卡尺测量。负责人:张全。现场记录员:王老三,赵四。”
他一页,一页,往下念。
哪一天,哪一车料,谁拒绝了检查,谁在现场威胁监督员。
时间,地点,人物,物证。
一条条,一桩桩。
铁证如山!
马彪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一软,整个人瘫倒在泥泞的地上。
高明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了。
秦峰之前搞的那些“补充条款”、“村民监督”,根本就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理想主义。
那是一张早就织好的,正等着他一头撞进来的天罗地网。
极致的恐惧过后,是滔天的愤怒与羞辱。
他猛地扭头,面孔扭曲地瞪着秦峰,嘶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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