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装镇定，抓起纸巾胡乱擦拭裤子上洇开的油渍，又塞了块玉米到嘴里机械地嚼着，甜糯的滋味此刻尝起来却酸涩得倒牙：
“哪儿不对劲了？姑妈您想多了，就是最近加班太狠，没休息好，脸色差点。”
“说不上来具体哪儿，”
她缓缓摇头，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锁在我脸上，指尖依然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就是觉得你身上像裹了层看不见的膜，让人摸不透底。以前你是闷了点，但人是实实在在的——代码跑通了，能兴奋地跟我喊‘老板夸我了！’，饭都能多吃两碗；心里不痛快了，就躲房间里把周杰伦的歌开到震天响，喊你吃饭都敲不开门。可现在呢？说话办事是周全了，也招姑娘喜欢了，可你那笑容……没以前那么透亮，总像隔了层雾，看不真切。”
她停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杯沿沾着点豆沙色的唇印——那支口红是我上次买的，她平时舍不得用，只有重要场合或来客人时才涂上一点。
“就说上回清妍来家里，你对她笑得是温柔，可我瞧着你眼角眉梢，没了以前那股子发自内心的亮光，倒像是在……演戏。还有，你以前吃排骨，最馋那口脆骨，啃得咯吱咯吱响，总说‘这才是精华’，现在倒好，脆骨全被你挑出来堆在碗边，跟座小山似的，碰都不碰。”
姑妈说的这些细节，我自己都未曾留意。可她全都记得，我吃饭的习惯、笑起来的神态，哪怕只是细微的改变，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碗里那些白花花的脆骨，此刻像无声的嘲讽，狠狠地打着我的脸——我连自己最本真的喜好都弄丢了，连“演”一个正常人，都演得破绽百出。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我想编个“最近牙口不好”的借口搪塞过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深深地埋下头，盯着碗里那些被遗弃的脆骨，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生怕一抬头，那不争气的眼泪就会当场砸下来。
就在这最难堪的时刻，耳机里猝不及防地响起了系统那冰冷刻板的提示音：
【检测到家庭成员产生疑虑。建议策略：适度展现脆弱感，主动提及“工作压力大、长期加班”等客观因素，可有效转移关注焦点，维持“懂事、上进”的个人形象。】
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排骨几乎要顶到喉咙口——连在至亲面前说句真心话，都要依赖这个鬼系统来教我怎么“表演”，我他妈的到底活成了什么鬼样子？！
可是，我竟然还是照做了。
我抬起头，用力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刻意让声音带上疲惫的沙哑，语气软得像小时候耍赖撒娇：
“姑妈，真没别的事。就是公司项目催得太紧，天天熬到后半夜，脑子都转不动了，连自己爱吃啥都记不清。人长大了嘛，总不能什么都摆在脸上，得学着藏点情绪，不然同事该觉得我不够稳重了。”
姑妈一听到“加班”两个字，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眼神里的探究瞬间被满满的心疼取代。她伸手过来摸我的额头，那手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带着洗不掉的茧子，温度却烫得灼人：
“傻孩子，工作再忙也不能亏待自己啊！明天我给你多装点排骨，你带去公司热着吃，别总吃那些没营养的外卖！”
姑父也在一旁点头，默默给我的茶杯续上热水：“别太拼，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咱们家，不指望你拿命去换那点加班费。”
他们越是毫无保留地关心，我心里就越像是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
一个轻飘飘的谎言，轻易骗走了他们的疑虑，却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压在我的心口，越来越沉，几乎令人窒息。
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排骨的浓香，玉米的清甜，明明都是刻在记忆深处、爱到骨子里的味道，此刻嚼在嘴里，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
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老家邻居的儿子结婚了，菜市场东头新开了个豆腐摊特别嫩，我妈最近新学了红烧肉的做法，下次要做给我尝尝……那些温暖琐碎的话语像冬日里的暖阳，可我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冷得彻骨。
饭后我抢着去洗碗，姑妈在旁边给我递洗洁精，快空了的瓶子挤压时发出“滋滋”的声响。
她忽然轻声说：“卫柠，不管你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遇到什么难处，都要跟姑妈讲。姑妈没文化，帮不上你什么大忙，但能听你念叨，能给你做碗热乎饭吃。”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掩盖了我喉咙里压抑的哽咽。滑腻的洗洁精泡沫在指间流淌，像那些我拼命想抓住，却终究会消散的温情。
我只能重重地点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嗯，知道了。”
从姑妈家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夜风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我把外套拉链拉到顶，依然抵挡不住那股寒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扯得变形、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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