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圣地亚哥的晨光,有一种南半球特有的清冽质地。
一辆1972年的米黄色大众甲壳虫,像颗温暖的卵石,停在武器广场东侧的林荫道旁。车身漆面斑驳,引擎盖上有一块巴掌大的锈迹,形似安第斯山脉的轮廓——雷漠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租下它时没有还价。
归娅从副驾门里侧身出来,动作带着一种新近习得的谨慎。五个月的孕身,在宽松的亚麻长裙下尚不明显,但她的骨盆已开始为分娩做极缓慢的准备,重心有细微改变。她站直时,右手本能地覆在小腹位置,不是支撑,而是一种确认——确认那个由“文明协议”构成的胎儿,正安稳地在她的“文明子宫”中编织存在意义。
“阳光很好。”她仰起脸,闭上眼睛。圣地亚哥虽然被安第斯山环抱,但城市本身海拔仅五百多米,空气里的氧含量让人可以奢侈地呼吸。晨光穿过广场四周的棕榈树和蓝花楹,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雷漠从车后座拿出那台刚在当铺淘到的老莱卡M3。黑漆机身已有磨损,露出底下的黄铜,但镜头澄澈如初。他上卷的动作很慢——不是不熟练,而是在享受这个过程的仪式感:拉开后盖,嵌入柯达Portra 400胶卷,齿孔对准,合盖,过片,直到计数器显示“1”。机械的轻响,在数字时代近乎奢侈的踏实感。
“转头。”他说。
归娅依言侧过脸。她今天把长发松松编成一条辫子垂在左肩,发间插着一朵在库斯科集市买的、永不枯萎的金属小向日葵。阳光从她右后方打来,勾勒出耳廓到颈项的柔和弧线,脖颈处的皮肤在光下几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静脉,像叶脉。
雷漠举起相机,取景框将世界切割成36mm×24mm的矩形。黄斑对焦,中心对准她的眼睛。在取景器里,归娅的虹膜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泽——不是单纯的棕或黑,而是像将数百个文明的黄昏天空提炼后融成的釉色,深处有星尘般的微光闪烁。那是她作为高维怨念聚合体转化后,残留在视觉特征上的文明记忆余晖。
快门声清脆。归娅被声音吸引,转过脸来,正好迎上雷漠第二声快门。这一张,她眼里有刚刚被捕捉时的微讶,嘴角却已浮起笑意。那种“被爱着的人注视”时才有的、不自知的柔软神情。
“该你了。”雷漠把相机递过去。
归娅接过莱卡时,手有极短暂的停顿。这台机械造物在她手中,硅基的感知本能立刻解析了它的全部结构:黄铜、玻璃、钢,26个精密零件以十九世纪的工业逻辑咬合。但同时,她的碳基情感层也接收到了更多:相机握柄上经年累月被不同手掌焐出的温润包浆,快门上某个前任主人指甲留下的细微划痕,甚至镜头玻璃深处封存的、曾穿过它的万千影像的微弱回响——婚礼上的眼泪、新生儿的第一个哈欠、战火中的废墟、某个午后窗台上打盹的猫。
“它记得很多故事。”她轻声说,举起相机,动作起初有些笨拙——不是不会操作,而是她习惯性地用“文明织者”的方式去对待物品:太过谨慎,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扰动那些沉睡的记忆。
取景框里,雷漠靠在甲壳虫锈迹斑斑的引擎盖上。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艺术家常年握笔作画形成的细微肌肉线条。他没有看镜头,而是侧头望着广场中央正在喂鸽子的孩子们,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放松,下颌线却依然带着某种绷紧的底色——那是“冲”境能力者无时无刻不在的、对存在层面涟漪的警觉。
归娅按下快门。第一张,雷漠的侧影。
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雷漠,看我。”
雷漠转过头。两人的目光在取景框内外相遇。归娅看见他眼中的自己——小小的、倒置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被拍摄者”,也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拍摄者”。这两种角色,都要求她将自己置于“此刻”的焦点,要求她承认自己的存在值得被记录,也要求她承认自己有能力去定义他人的存在瞬间。
这是多么碳基、多么平凡、又多么深邃的人类行为啊。
她又按了一次快门。这一张,雷漠正看着她,眼神里有温和的鼓励,也有不易察觉的疲惫——安第斯山中的金杖秘密、闭宫的威胁、焦土舰队的倒计时,所有这些重量,都压在他看似放松的肩头。
快门声刚落,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原谅我冒昧,女士,先生。”
两人转头。一位古稀年纪的绅士站在三步外。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米白色亚麻西装,头戴巴拿马草帽,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手杖,杖头镶着一块未经打磨的青金石。他的面容有着拉丁裔男性特有的深刻轮廓,但眼神温和,像陈年的雪莉酒。
“我是费尔南多。”他微微颔首,西班牙语带着老派圣地亚哥上流社会的腔调,“我观察你们拍照有一会儿了。请允许我说——你们之间的光影,有一种罕见的和谐。像……两个不同色调的乐器,在同一首曲子里找到了共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碳姬请大家收藏:(m.xtyxsw.org)碳姬天悦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