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无尽的冰冷和窒息中挣扎回来的。
水。
刺骨的河水灌满了他的口鼻和肺部。他记得自己向后仰倒,坠入了悬崖下的云海。那不是云,是滹沱河上游被峡谷挤压而激起的、雷鸣般的水雾。
坠落的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而来的猛烈撞击让他几乎当场昏死。冰冷的激流像无数只野兽的手,撕扯着他,将他卷入水下,撞向河底的暗流和岩石。
他本能地想呼吸,却只呛入了更多的水。
那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那三十发珍贵的子弹……在第一波翻滚中就脱了手,沉入了河底。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冰冷而宁静。
他想起了父亲的面孔,还有妹妹小雪提着马灯跑出来时、那双清澈的眼睛。
不……不能死!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水中蜷缩起身体,猛地蹬腿。
……
“咳咳……咳咳咳!”
林远山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混杂着泥沙的腥臭河水。
他不在河里。
他躺在一张硬邦邦的草席上,身上盖着一张散发着浓重草药味的破旧被褥。光线从一个低矮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这间简陋的石屋。
“醒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林远山挣扎着转头,看到一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老人,正蹲在火塘边熬药。老人穿着粗麻布衣,像是个采药客。
“你……是谁?”林远山开口,嗓子火烧火燎地疼。
“下游打渔的。”老人没有回头,只是用木勺搅动着陶罐,“在河湾的淤泥里捞到你。你命大,被冲了三十里地,还能囫囵个儿。”
林远山试图坐起来,一股钻心的剧痛从他的左腿和肋下传来。
“别动。”老人头也不回地说,“你左腿迎面骨撞裂了,肋骨也断了两根。换个身子骨弱的,早就是水鬼了。”
林远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过,敷着清凉的草药。
“我……睡了多久?”
“三天。”老人言简意赅。
三天!
林远山的心脏猛地一缩。三天,那群日本人……爹和小雪!
他猛地掀开被子,不顾一切地就要站起来,但断裂的肋骨和左腿根本无法支撑,他“咚”的一声摔回了草席上。
“你要去哪?”老人终于回过头,浑浊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回家!我必须回村子!”林远山目眦欲裂,他抓着老人的胳膊,“那群日本人……他们去村子了没有?!”
老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他放下了木勺,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可怕。
“说话啊!”林远山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
“……晚了。”老人缓缓地说。
“什么晚了?”
“三天前,你跳崖的第二天。”老人垂下眼皮,“日本人……就进山了。”
林远山如遭雷击,他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们找不到你。”老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个领头的军曹……下令搜山。他们以为是村里人把你藏起来了……”
“他们……他们把村子怎么样了?!”
老人闭上了眼睛,一行浊泪从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滑落。
“火。”
“火烧了三天三夜。”
“我去看了……什么都没了。都成了焦炭……”
林远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回五台山的。
他从采药老人的石屋里冲了出来。老人给他的草药和干粮,他全都扔了。他只拿了一根当做拐杖的树枝,拖着那条断腿,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爬回了那片他熟悉无比、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山林。
他没有走大路。
他远远地就闻到了那股味道。
不是松脂香,不是腐殖土的腥气,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混杂着木炭、焦肉和死亡的甜腻气味。
当他终于拨开最后一片灌木丛,看到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村庄时,他停住了脚步。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房屋,没有晒谷场,没有鸡犬相闻,没有炊烟袅袅。
只有一片死寂的、黑色的废墟。
每一寸土地都被烧成了焦土。倒塌的房梁还在冒着零星的黑烟。空气中弥漫着那股让他无法呼吸的焦臭。
张老汉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大概也被烧成了灰。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如野兽般的嘶吼,从林远山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扔掉拐杖,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冲进了那片废墟。
“爹……爹!小雪!”
他冲向自己家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截烧黑的断壁。
他跪在焦土上,用手疯狂地挖掘着。滚烫的灰烬灼烧着他的手指,他却毫无知觉。
“爹!”
他挖到了一具焦黑的人形。
那具焦尸蜷缩着,已经无法辨认面目。但林远山认得,那焦尸身下护着的,是那把在集市上买来的、用来劈柴的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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