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趁早。”母亲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父亲一夜未归。
母子二人踏着晨露，走进了莽莽苍苍的大山。外婆家在山的另一边，需要翻越两座山头，徒步大半天。山路崎岖，露水打湿了裤脚。
母亲走在前面，瘦小的背影在晨曦雾霭中显得那么单薄，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
余庆跟在后面，看着母亲不时用手拨开带刺的荆棘，看着她微微气喘却不停歇，看着她磨得几乎透底的解放鞋，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他快步上前，想接过母亲手里的布包。
“不用，妈拿得动。”母亲侧身避开，反而催促他，“你跟紧点，看路。”
一路上，母亲话很少，只是偶尔指着一片山坡，说那里以前收成好，或者一片林子，说是以前生产队的。余庆知道，母亲是在用这种方式，与她熟悉的、或许即将告别的这片土地，做一次沉默的对话。
临近中午，终于看到了外婆家所在的村落。村口老槐树下闲聊的老人，认出是“老余家的媳妇”，都有些讶异。
母亲挤出热情的笑容打招呼，但余庆能看出那笑容里的勉强和不易察觉的羞惭。母亲极要强，若不是为了他，绝不会这样“回门”求助。
第一站，是大舅家。大舅憨厚，家里条件一般。听完母亲艰难地说明来意（她隐去了当兵的具体情况，只说余庆想去外面闯，需要路费和打点），大舅闷头抽烟，半晌不语。大舅妈脸上的笑容也淡了。
屋里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余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大舅磕了磕烟灰，叹气：“妹子，不是哥不帮……前年刚给你大侄子娶媳妇，拉了不少账……今年你嫂子身体又不好……这钱，数目不小，风险也大啊……要不，再想想？”
母亲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却依旧强笑：“没事，大哥，我明白……我就是来看看，顺便问问。”她拿出红薯分给孩子们，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大舅妈送到门口，偷偷塞给母亲五十块钱，低声道：“妹子，别嫌少……这事，你再掂量掂量。”
母亲推辞不过，收下了，道谢时，眼圈红了。
离开大舅家，气氛更沉。母亲深吸一口气：“走，去你二舅家。”
二舅家条件稍好，但二舅妈是出了名的精明算计。果然，母亲刚说完，二舅妈就尖着嗓子道：“哎哟花花！你这是把庆娃子往火坑推啊！他那身板受得了？你婆婆那表弟，多少年没见了？靠不靠谱？别钱花了，人没出去，或者出去回不来，你后悔都来不及！”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母亲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二舅在一旁，屁都不敢放一个。
“二嫂，话不能……”
“那咋说？”二舅妈打断，“咱庄稼人，就得认命！老老实实种地比啥不强？非攀高枝？摔下来更惨！”她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这钱给庆娃子买件衣裳。路费没有，你二侄子考中学正用钱呢！”
那三十块钱，像巴掌扇在余庆脸上。他死死咬住嘴唇。
母亲身体晃了晃，然后，极其缓慢地、僵硬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三十块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二嫂，谢谢二哥。”
从二舅家出来，母亲靠在土墙上，仰头望天，久久不语。余庆看到母亲眼角有泪光闪烁，却被她倔强地逼了回去。
“妈……算了。”余庆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他受不了母亲为他受这种屈辱。
“胡说！”母亲猛地转头，眼神严厉执拗，“才走两家就算了？还有你三叔公，你堂姨家……走！”
她挺直脊梁，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继续前行。脚步有些踉跄，方向却无比明确。
三叔公是母亲的远房叔叔，家境贫寒。老人听完，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余庆，叹道：“娃想出息，是好事。”他颤巍巍进屋，摸索半天，拿出一个裹得严实的手帕包，里面全是毛票、硬币，最大的面额是十块。
“这是我攒着买药的钱……不多，估摸两百来块，先拿着。”老人把钱塞给母亲，“孩子前程要紧，我这老骨头，还能扛。”
母亲看着那堆零碎、带着药味的钱，看着老人真诚的脸，泪水终于决堤。她握着老人干枯的手，哽咽难言。
余庆也哭了，跪下，给三叔公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之后，他们又走了几家。有像三叔公这样倾囊相助的，有像大舅那样爱莫能助的，也有冷言冷语甚至闭门不见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一天，给十八岁的余庆上了沉重而深刻的一课。
布包渐渐沉了，里面装着零零整整、带着各种体温和意味的钱。母亲脸上的疲惫越来越深，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燃烧自己、不顾一切的决绝。
夕阳将群山染成血色时，母子二人踏上归途。布包比来时重了许多，他们的脚步也更显沉重。翻过第一座山头，母亲体力透支，坐在石头上剧烈喘息。
余庆看着母亲划破的裤脚、磨穿的鞋底、鬓角刺眼的白发，再看看那个装着全家希望和母亲尊严的布包，巨大的酸楚和前所未有的决心淹没了他。
他走到母亲身边，用变得低沉而稳定的声音说：“妈，这钱，我一定会还上。所有的。我一定混出个人样，绝不再让您受今天这样的委屈。”
母亲抬起头，看着儿子在夕阳下棱角分明、写满坚毅的脸，泪水再次模糊视线，但这一次，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真正欣慰的、带着希望的弧度。
山风呼啸，吹动母子二人的衣衫，也吹动着那条未知而艰难的前路。
接下来的近半个月，余庆和母亲早出晚归，几乎踏遍了所有能扯上关系的亲戚、甚至母亲旧日相识的门槛。说尽好话，受尽白眼，硬是靠着一百、两百的积累，凑齐了那一万多元。
这笔钱，沉重得超乎想象。它不仅是余庆通往未知世界的船票，更浸透着母亲的泪、父亲的暴戾、亲戚的冷暖，和一个少年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的逆袭人生，将从这张浸满苦涩的“船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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