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的棚户区,是上海华彩旗袍下一道深可见骨的溃烂伤疤。当林皓拖着沉重的身躯,真正踏入这片区域时,他才对这句话有了刻骨的理解。
这里没有街道,只有狭窄、泥泞、蜿蜒曲折如蛛网般的缝隙,勉强可供人侧身通过。两侧是各种难以名状的材料,歪斜的木板、锈蚀的铁皮、破烂的芦席、甚至糊着报纸的土坯,拼凑起来的窝棚,低矮压抑,仿佛随时会坍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令人作呕的复合气味:劣质煤球燃烧的硫磺味、公共马桶满溢的恶臭、阴沟里淤积的污水味、廉价油脂烹煮食物的腻味、还有无数人挤在一起生活所散发出的、无法言说的体味与穷酸气。
昏暗的、摇曳的煤油灯或蜡烛光从无数窝棚的缝隙里漏出来,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将扭曲的人影投在肮脏的墙壁上,光怪陆离,如同鬼蜮。孩子的哭闹声、女人的咒骂声、男人的咳嗽和呵欠声、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有气无力的麻将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背景噪音。
这里是一个自成体系的、混乱而危险的迷宫,是法律和秩序光芒难以照亮的角落。
林皓一进入这里,就如同水滴汇入了污浊的河流,瞬间被这巨大的、嘈杂的、充满敌意又漠不关心的混沌所吞没。他低着头,用破外套的领子尽量遮挡住脸,沿着墙根最阴暗的地方,艰难地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异常痛苦。腹部的伤口在沈婆的草药作用下暂时稳定,但并未痊愈,每一次移动依旧带来尖锐的刺痛。身体的虚弱和高烧后的脱力感让他步履蹒跚,不得不时常停下来,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喘息。
周围的目光,或麻木,或警惕,或好奇,或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如同芒刺般落在他身上。他这副外来者、并且明显身受重伤的模样,在这片自成一体、极度排外的区域里,显得格外扎眼。
几个穿着破烂、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像野狗一样跟了他一段路,眼睛里闪烁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贪婪和算计,似乎在评估着他身上是否有油水可捞。林皓只能握紧怀中那把唯一的“武器”——钥匙,用凶狠却虚弱的眼神瞪回去。那些孩子嬉笑着散开,却并未远去,依旧在远处阴影里窥伺。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沈婆指的“往南”太笼统,在这片巨大的贫民窟里,他如同无头苍蝇。
他看到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岔口,角落里似乎有一个被遗弃的神龛,里面供奉的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积满灰尘的破旧木龛。木龛下方有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地。
也许……可以暂时歇脚?
他刚向那边挪动两步,旁边一个窝棚里立刻钻出一个满脸横肉、袒露着胸膛的汉子,手里拎着一根木棍,恶声恶气地低吼道:“滚开!哪来的痨病鬼?别死老子门口!晦气!”
林皓心中一凛,立刻低头,艰难地改变方向,继续向前。
他又看到一个堆满破烂箩筐的角落,似乎无人看管。刚想靠近,黑暗中立刻响起一阵激烈的犬吠,一条瘦骨嶙峋却异常凶恶的癞皮狗冲了出来,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他只能再次退却。
绝望感再次蔓延。在这里,似乎每一个角落都被占据,每一寸空间都有主人。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幽灵,被所有人驱赶。
体力正在飞速消耗。他感觉视线又开始模糊,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准备随便找个稍微避风的墙根瘫倒时,他的目光被前方不远处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其他昏黄灯光截然不同的光晕吸引了。
那光晕来自于一个比其他窝棚更低矮、更靠里的角落。它不是煤油灯或蜡烛的暖黄,而是一种淡淡的、冰冷的、带着一点蓝绿色的微光,如同鬼火一般,幽幽地闪烁着。
那是什么?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好奇和某种莫名吸引力的情绪,推动着林皓向着那点微光挪去。
越靠近,越能看清。那似乎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几乎嵌入墙壁深处的凹陷。光晕来自凹陷里摆放着的一件东西,那是一个破损的、只有巴掌大小的玻璃龛,里面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而是放着一块奇特的、微微发出蓝绿色幽光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头?或是某种古老的琉璃?
玻璃龛前很干净,没有香炉,没有供品,似乎无人打理,却又与周围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诡异的洁净和冷清。
更让人注意的是,这个散发着幽光的玻璃龛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周围方圆几步内的窝棚,都似乎刻意地与它保持着一段距离,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就连那些无所不在的垃圾和污水,也奇异地避开了那里。
仿佛那里存在着什么让这些贫民窟居民都感到忌讳和不愿靠近的东西。
林皓的心中升起一股极其古怪的感觉。这不合常理的景象,在这片混乱之地显得如此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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