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根食指也被强行掰离冰冷的扳手时,周秋明那件同样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工装上衣口袋,因为身体的扭动和程大水的用力,被扯开了一道歪斜的口子。
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色彩鲜艳的东西,从那个湿漉漉的口袋里滑了出来,无声地掉落在程大水脚边的淤泥里。
大水僵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那是一个崭新的拨浪鼓。木头做的鼓身染着鲜亮的红漆,鼓面蒙着薄薄的牛皮,两侧缀着两颗圆润的小木珠。即使沾上了泥点,那鲜艳的颜色在周遭一片灰败的死亡景象中,也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关于生命和希望的残酷玩笑。
大水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拨浪鼓上。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如同寒风中的枯叶。他想弯下腰去捡,膝盖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怎么也弯不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野兽在倒气。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周秋明那张凝固着惊愕和痛苦的脸,又猛地低下头,看着那鲜艳的、沾着泥污的拨浪鼓。
终于,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冲破了紧闭的牙关,爆发出来。那不是哭,更像是一种内脏被生生扯碎的、非人的哀嚎。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淤泥里,泥浆四溅。他佝偻着背,额头抵着肮脏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沉闷的、如同濒死般的痛哭声。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厂区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绝望,连空气中咸腥腐烂的气息似乎都为之一窒。老张别过脸去,肩膀无声地抽动。刘小海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咸涩的液体再次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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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脚步带着满裤腿的泥浆,一步一陷,终于挪到了家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大水推开门,浓烈的消毒水和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堂屋的地上,水痕犹在,家具歪斜,一片狼藉。小娟背对着门,正吃力地弯着腰,用一块湿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八仙桌腿上的污泥。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听到门响,她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将那块脏污的布小心地折好,放在桌角。然后,她转过身。
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那双总是带着温顺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着,里面盛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恸,还有一丝竭力维持的平静。她的目光,在大水沾满泥浆、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双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手上——那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强行掰开周秋明僵硬指骨的触感,残留着那冰冷和僵硬的记忆。
她什么也没问。一个字也没有。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大水面前。
厂房的泥泞、周秋明僵冷的身体、那根冰冷的圆钢、鲜艳刺眼的拨浪鼓……所有破碎的画面在大水脑中疯狂翻腾、撞击。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烧红的炭,干涩灼痛,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筛糠般抖着,牙齿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空洞的眼神越过小娟的肩膀,茫然地望着堂屋角落里堆着的几根报废的管接头毛坯,它们浸了水,锈迹正迅速蔓延开来,像丑陋的伤疤。
小娟抬起手。那双手同样苍白,指尖冰凉。她没有去擦拭丈夫脸上纵横的泪水和泥污,没有试图用言语安慰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的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轻柔,缓缓地、坚定地覆上了大水那只沾满污泥、冰冷而剧烈颤抖的右手。
然后,牵引着它,牵引着这只刚刚从冰冷死亡中抽离、沾满绝望的手,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她自己微微隆起、还不太显眼的小腹上。
隔着薄薄的衣衫,掌心下,是温热的、真实的、属于生命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微弱却顽强,如同遥远海岸线上,潮水退尽后,第一缕重新开始脉动的生机。
大水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那温热的搏动烫到了。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被妻子按在她腹部的、肮脏而冰冷的手上。再抬起眼,对上小娟的目光。她的眼睛里,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那泪水里,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像此刻窗外依旧阴霾的天空,却又奇异地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母性的光芒,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生者的坚韧。
他那只覆在妻子小腹上的手,停止了颤抖。五指依旧冰冷,依旧沾着污泥,却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笨拙,小心翼翼地收拢。仿佛要透过那温热的肌肤,去感受、去确认、去紧紧握住掌心之下,那微小却执拗的生命之火。那火焰微弱,却在这片被海水和泪水彻底浸泡过的废墟之上,在冰冷绝望的淤泥深处,沉默地、不容置疑地,点燃了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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