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报表上“原材料成本”那一栏的数字,那些阿拉伯字母仿佛扭曲变形,在她眼前跳动、旋转。大风,彩色照片……井下工作的爸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疼痛让她得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至于在阿美面前彻底崩溃。
阿美没有停歇,她轻轻转了转腕上那只小巧精致的腕表,表盘在从铁窗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还有眼界,”她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光有国内的资源还不够,要和国际接轨。我在美国一年,可不是白待的。那边的管理模式、技术前瞻性、市场规则,跟国内这套完全不同。大水想把产品打出去,或者引进更先进的设备技术,没有真正在那边浸染过的人帮他梳理脉络、规避风险,很容易踩坑。小娟,你觉得呢?在这个越来越开放的市场里,一个只熟悉车间运转、只懂得整理报表的人,能帮大水看清多远的路?”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欣赏小娟愈发苍白的脸色,“有时候啊,选择比努力重要得多。站在不同的起点,看到的风景,能做的事情,就是天差地别。”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窗外,一台老旧的龙门吊正在缓慢移动,发出沉闷而拖沓的嘎吱声,像是老迈的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音穿过生锈的铁窗棂,钻进小娟的耳朵里,每一次摩擦都像钝刀子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车间深处传来的金属撞击声,此刻也失去了平日的节奏感,变得杂乱无章,一下下敲打着她的心鼓。阿美那轻描淡写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她精心构筑的、卑微的堡垒上,砖石簌簌落下。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老套是老套了点,”阿美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大水办公桌上,那姿态既像是推心置腹,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但老祖宗传下来的话,能传几千年,总归是有它的道理在的。不仅仅是家境,更重要的是格局、资源、能给对方带来的价值,是不是在一个层面上。”她的目光牢牢锁住小娟,那眼神不再有丝毫掩饰,锐利得如同解剖刀,“你说是不是?小娟?”
“啪!”
一声突兀的脆响猛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空气。
小娟手中那支用了很久、笔杆已经被手指磨得光滑温润的铅笔,毫无征兆地断成了两截!半截带着橡皮头的笔身掉落在桌面上,滚了几滚;另外半截,带着尖锐的断裂茬口,被小娟无意识地死死攥在手心里。断裂的尖锐木刺和石墨碎屑,瞬间狠狠扎进了她柔软的手心。
一股温热黏腻的感觉在掌心弥漫开,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
小娟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瞬间,她将那只受伤的手蜷缩起来,紧紧藏在了桌下,连同那半截带血的铅笔。剧烈的疼痛从掌心一路窜上手臂,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清醒,一种残忍的、冰冷的清醒。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只是更深地低下头,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视野里一片模糊,报表上那些数字彻底化作了流动的、毫无意义的墨点。
阿美似乎被那声突如其来的脆响惊了一下,目光落在小娟骤然低垂、剧烈颤抖的头上,又扫过桌面那半截滚落的铅笔。她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随即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好了,”阿美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看来大水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晚点再来找他好了。”她抬手,极其自然地抚平了风衣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那个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优雅和优越感。
她转身,脚步轻盈地向门口走去。那昂贵风衣的衣角,带着一阵微风,掠过小娟桌角堆积的报表边缘。
门被轻轻拉开,又轻轻合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小娟一个人。
但阿美留下的那缕清冽、昂贵、极具侵略性的香水味,却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霸道地驱逐着车间原本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金属与机油的气息。它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像一张无形又冰冷的网,将小娟紧紧包裹。那气味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持久,仿佛一个烙印,一个宣告。
掌心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小娟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摊开了那只紧握的、藏在桌下的手。半截带血的铅笔安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木刺和石墨屑深深嵌入皮肉,几缕鲜红的血丝正从细小的伤口里慢慢渗出,蜿蜒着,在沾着油污的掌纹里洇开,像一幅诡异的地图。
窗外,龙门吊的嘎吱声还在持续,单调而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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