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山脚下的安置小区，地基是打好了，可主体工程正在关键时期。我跟工人们保证过，要建全县质量最好的安置房。我还跟那些等着搬新家的老乡们保证过，他们新家的每一个细节，从采光到通风，我都会亲自盯着。刘根生大爷还在等着我，帮他把新房里那面挂老伴遗像的墙，砌成向阳最好的位置。”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掏出来的，带着温度。
“更重要的是，我对镇上的乡亲们许过诺，要给孩子们建一所新学校，要从县里把最好的老师请过来。现在，特级教师是来了，可新学校的图纸才刚刚画好，资金还有老大一个缺口，这些事，都才开了个头，我怎么能走？”
走廊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那些原本准备看笑话的、等着他出丑的眼神，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他们本以为会听到一套假大空的官话，没想到听到的，却是桩桩件件、实实在在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琐事。
王副部长的眼神，也从最初的锐利，慢慢变得深沉，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眉头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沈铭深吸一口气，做了最后的陈述。
“王部长，陈书记的赏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但对我来说，最大的荣耀，不是个人的升迁，而是有一天，能亲眼看到青-云镇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看到镇上的孩子们，都能有好的前途；看到我当初对他们许下的每一个承诺，都变成现实。”
“我沈铭，是青云镇的一块砖，现在镇上到处都是窟窿，正是我这块砖该填上去的时候。如果我现在为了个人的前途，拍拍屁股走了，那我不仅对不起陈书记的知遇之恩，更对不起青云镇这一万多名乡亲拿真心换回来的信任。”
他再次向王副部长和考察组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所以，我恳请组织能够批准我的请求，让我继续留在青云镇。拜托了！”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言语。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孙镇长怔怔地看着沈铭，他那张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涨红的脸，此刻却慢慢褪去了血色。他想发火，想骂这个不识抬举的浑小子，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沈铭为了拆迁，半夜三更挨家挨户去走访的样子；想起了沈铭为了拉投资，在谈判桌上跟人拍桌子的样子；想起了沈铭为了请那位特级教师，冒着大雨在人家楼下等了三个小时的样子……
这个小子，他说的是真的。
他不是在作秀，不是在耍滑头，他是真的……想留下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孙镇长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涨、痛，五味杂陈。
王副部长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神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却又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和坚定。
他脑子里飞速旋转。
这番话，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的，那这个年轻人的城府就太深了。他以退为进，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博取更大的政治资本，那他的心机和手段，简直可怕。
可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
王副部长在官场沉浮半生，见过太多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见过太多为了一个位子争得头破血流的人。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把送到眼前的青云梯，亲手推开，只为了兑现对一群乡下百姓的承诺。
这个人，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不懂得官场的生存法则。
要么……
王副部长的瞳孔微微一缩，一个更大胆的念头浮现出来。
要么，他是个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他的眼光，根本就不在这一时一地的升迁上，他所图的，是更长远的东西，是真正的民心，是扎扎实实的政绩。这样的人，一旦让他成长起来，前途不可限量。
他再次看向沈铭，这一次，眼神里再无审视，只剩下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探究。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的请求，我听到了。我们会如实向县委汇报。”
说完，他没再看沈铭一眼，也没再理会旁边呆若木鸡的孙镇长，转身对身后的人说：“我们走，去下一个地方。”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黑色的帕萨特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镇政府大院，仿佛从未出现过。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镇政府的干部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落在了沈铭的身上。
沈铭站在那里，像一根标枪。
“你……”
孙镇长终于缓过神来，他指着沈铭，嘴唇哆嗦着，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似乎想一巴掌扇过去，但那只手在空中举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他指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沈铭，你给我……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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