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海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大笑，像是一道赦令，瞬间解开了牡丹厅里所有人身上的定身咒。
那凝固如固态玻璃的空气，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派出所所长张大炮。他是个粗人，心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却最能敏锐地嗅到风向的转变。他猛地一拍大腿，将自己杯中那半杯茅台也学着孙镇长的样子，豪迈地往地上一泼，震得身边的财政所长一哆嗦。
“镇长说得对！他娘的，说得太对了！”张大炮的嗓门洪亮得像在用扩音喇叭，“我老张就佩服这样的干部！有种！有担当！沈老弟，不，沈主任！以后你就是我亲老弟！谁敢给你使绊子，先问问我老张的拳头答不答应！”
他一边吼着，一边已经大步流星地绕过桌子，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沈铭的肩膀上，那力道，差点让沈铭一个趔趄。这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亲近和江湖草莽式的认可。
组织委员周芸的反应只比张大炮慢了半拍，但姿态却优雅了不止一个档次。她脸上那因惊愕而碎裂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拼凑完毕，此刻挂着的是一副雨后初晴般的、混杂着感动与欣慰的笑容。
“是啊，镇长，沈铭同志真是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她的声音温婉动听，仿佛带着春风化雨的力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我们这些在岗位上待久了的老同志，有时候确实容易被一些世俗的东西蒙蔽了双眼，忘了我们最初是为了什么才坐在这里。沈铭同志，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的不足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沈铭，又赞了孙镇长“从善如流”的胸襟，还顺带自我反省了一下，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纪委书记钱峰，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的男人，此刻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沈铭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目光中，惊愕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锐利。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沈铭，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的份量，在某些人看来，甚至比张大炮的豪言壮语和周芸的温言夸赞更重。
而党委副书记赵爱国，那张刻板的国字脸上，表情最为纠结。他看着眼前这极富戏剧性的一幕，眉头紧锁。他既不认同沈铭这种近乎“胡闹”的行事风格，认为其完全破坏了体制内的规矩和秩序；但又无法反驳沈铭话语中所占据的、那无可辩驳的道德制高点。最终，他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算是默认了眼前的结局。
有人真心佩服，有人顺势而为，自然也有人，心底里滋生出了别的藤蔓。
坐在末席的党政办主任刘光明，此刻的脸色就相当难看。他的手在桌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原本，赵平倒台后，镇里最有希望接任副镇长位置的，就是他这个党政办主任。他为此经营多年，四处打点，眼看就要瓜熟蒂落。
可今晚这场饭局，让他嗅到了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沈铭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已经不仅仅是“入了孙镇长的眼”那么简单了。他今晚这一手“为民请命”，玩得石破天惊，直接在孙镇长心里，甚至在整个青云镇的权力核心圈里，都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刘光明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心的沈铭，又看了看孙镇长那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一股名为“嫉恨”的毒液，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汩汩地冒了出来。
他端起茶杯，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沈铭的方向举了举，然后一饮而尽。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他心中的妒火。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变得有些奇妙。
酒是不喝了，所有人都换上了茶。话题也从之前的闲聊和吹捧，变成了围绕着“扶贫工作”和“干部作风”展开的“工作研讨会”。沈铭成了当之无愧的中心，每个人都会时不时地cue他一下，问问他对某个村子情况的看法，或者听听他对下一步工作的建议。
沈铭应对得体，不卑不亢。他没有因为孙镇长的夸赞而飘飘然，也没有因为众人的追捧而忘乎所以。他只是就事论事，将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一说明。
饭局在一种“团结奋进、积极向上”的诡异氛围中结束了。
众人簇拥着孙镇长走出牡丹厅，沈铭跟在人群的后方。
在酒店门口，孙镇长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精准地找到了沈铭。
“小沈，你过来。”
沈铭穿过人群，走到孙镇长面前。
孙镇长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眼神重新变得深邃。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替沈铭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衣领，动作很轻，像一个关爱晚辈的长者。
“好好干。”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便转身上了那辆黑色的奥迪A6。
可这三个字，以及那个亲昵的动作，落在周围其他人的眼里，却不亚于又一场八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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