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的竹帚停了。
风穿过精灵岛曾经四季如春、如今却黄叶飘零的竹林,发出萧瑟的呜咽。我站在大嘴和阿箬的墓前,墓碑是那块从竹溪边的小饭店取来的、略显斑驳的木匾——“就一桌”。
指尖传来木质的粗砺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岁月冲刷得极淡的烟火气。我慢慢地扫着落在墓前的竹叶,一片,又一片。动作很轻,好像怕吵醒长眠于此的两位老友。
阿箬爱干净,大嘴总说,她的身上不能沾一点灰尘。大嘴自己呢?那个总围着灶台转、笑起来能让整个厨房都暖起来的熊猫汉子,他大概只在乎他的菜和他的阿箬。
叶片在帚下聚拢,又散开。天,真的冷了。自从那道狰狞的裂口撕开天渊大陆的屏障,熟悉的、恒定百倍流速的时间感,就像指间沙一样,不可逆转地漏走、变慢。随之而来的,是温度的流失。精灵岛,这曾经的永恒春境,如今满目深秋的凋零。风吹在脸上,带着久违的、属于正常时间流速的凉意,却冰冷得刺骨。
心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空茫的痛。那不是生理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深层联结被强行扯断的悸动与悲恸。我扶着竹帚,微微佝偻了背,望向北方,雾栖古庭的方向。
冥冥之中,仿佛有两声熟悉的、豪迈又执拗的嘶鸣与怒吼,在极远之地响起,又归于永恒的寂静。
保国……老金……
我终于知道,就在不久前,在那片我曾教导过他们、他们也守护了千百年的雾栖古庭边缘的密林里彻底逝去了。麒麟的祥瑞与锻造的星火,一同熄灭了。为了挡住那些从上清界传送而来、意图制造混乱的爪牙,他们战到了最后。
喉咙有些发哽。视线模糊了一瞬,又强行清晰。我低下头,继续扫那似乎永远扫不完的落叶。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同样是精灵岛,同样是这寒意初显的日子,却染着更刺目的血色。
那天,传送阵的光突兀亮起。来的是明诚,上清界明家的当代家主,他带着怨恨和嫉妒带着他麾下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队伍。天真地以为是新一批好奇游客的阿箬,带着精灵族特有的善意与欢迎,翩然上前……
然后,就是刺耳的能量枪响,代替了应有的问候。
阿箬像折断了翅膀的翠鸟,从半空中坠落。
接下来的,是暴怒的虎战,是红了眼睛、丢下锅铲冲出去的大嘴,是岛上所有被唤醒、被激怒的妖族。战斗短暂而惨烈,来犯之敌被全歼在精灵岛美丽的海滩与林地,鲜血浸透了白沙与绿草。
但胜利毫无意义。
大嘴抱着阿箬逐渐冰冷的身体,一步步走回我们的小饭店。他把自己和妻子关在屋里,很久,很久。直到中午,阳光勉强穿透变得清冷的天幕。
门开了。
大嘴走了出来。他换下那身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或许还有泪水的厨师服,穿着一身干净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他小心翼翼地将阿箬也抱出来,她身上也被擦拭干净,换上了漂亮的素雅裙裳,安放在饭店门口那两张并排的竹制躺椅上——属于大嘴的那张。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饭店的牌匾。那上面原本是他和小小得意洋洋各添上一横的“就三桌”,后来,小小走时带走了一横,大嘴自我安慰,说这样正好,一桌留给客人,一桌留给我们自己。
他抬起右手,指尖凝着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妖力,轻轻抹去了“二”字上面的那一横。
“就一桌”。
做完这一切,他在阿箬旁边的躺椅上,慢慢躺了下去。阳光落在他黑白分明的皮毛上,落在他平静的脸上。
他侧过头,看向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的、浑身发冷的我,嘴角居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痛苦,只有疲惫,还有一丝终于可以休息的释然。
“大哥,” 他的声音很轻,顺着微凉的风飘过来,“我也中招了,活不长久了,就不陪你了。”
鲜红的血线,缓缓从他嘴角溢出,滑过下颌,滴落在他干净的衣襟上。他握着阿箬已经僵硬的手,闭上了眼睛,再也没了声息。
他震碎了自己的心脉。追随阿箬而去。
那一横,抹去的是“二”,也是我们两兄弟。从此,这“就一桌”,只剩下我,再无别人。
风更冷了,卷起我刚扫拢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就一桌”的墓碑上。
我放下竹帚,伸出手,轻轻拂去碑上的落叶与微尘。指尖触及那三个字,冰冷,却似乎又残留着最后一点熊猫体温的错觉。
保国和老金战死北境,大嘴与阿箬长眠于此。天渊的屏障在崩塌,时间在“正常”,却带走了恒春,带来了肃杀。
我的徒弟,我的兄弟,我的家园……都在这个逐渐冷却、逐渐陌生的“正常”时间里,一点点失去颜色。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道越来越清晰、散发着不祥波动的裂口,又望向远方,仿佛能穿透无尽虚空,看到那个断绝了联系的上清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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