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其小心地把那朵散发着清冷香气的栀子花摘了下来,细白的手指捻着那小小的、已经有些打蔫了的花蒂,没有半点犹豫,直接用它去擦拭凉鞋尖上那块污渍。她的动作很轻柔,花瓣碾在污迹上,很快也染上了那抹刺目的残红。她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鞋尖,长睫覆下,眼睑弯出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和怜惜。仿佛被污染的只是鞋,而不是那朵沾了污秽的、被她随手抛弃的花。她轻轻拂了拂鞋尖,又跺了两下脚,似乎确认擦干净了,这才直起身,继续前行,把那朵碾烂了的花丢在垃圾堆旁。她甚至没有再看它一眼。
废弃垃圾堆上,那抹素白上的污红扎眼得令人心颤。那缕清甜的花香在浊热的空气中徒劳地打转,旋即便被更浓烈的废品站气味吞噬。
和平饭店爵士酒吧里那缕不知从哪位女士身上飘来的、同样冰凉清甜的栀子花香,此刻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木门,刺破了现实的金碧辉煌。那朵被污损后随手丢弃的小白花,那个永远试图保持干净却总是陷在污秽中的纤弱身影,雪芝……那股混合着卑微自尊与凛然徒劳的破碎感,带着弄堂午后闷热的污浊气息,蛮横地涌回鼻腔,冲进心脏。
阿宝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才勉强抑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粗口和那股由心底涌上的酸涩。眼前奢华到令他窒息的一切——水晶杯、威士忌、雪茄、考究的老人——都在那一刻褪色、虚化、扭曲。他仿佛又被抛回了那个充斥着金属铁锈味、发馊食物气味和廉价香烟味道的废品站角落。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沉重地敲打着耳膜。
“小子?”
爷叔低沉平缓的声音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将那潮水般汹涌的记忆碎片打散。阿宝悚然一惊,回过神。他还深陷在爷叔那双能洞察一切的深潭般的眼睛里。酒吧里爵士乐的调子舒缓依旧,水晶灯依旧散发着富足的光芒,对面老人握着威士忌杯的手指平稳有力。弄堂的灰尘和雪芝的栀子花香气,只余下一丝冰冷的残痕在指尖缠绕。
“魂灵头飞到七堡去了?”爷叔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妙的嘲弄。他没有追问阿宝突如其来的失神,只是极慢地啜饮着杯中剩余的琥珀色液体,冰块在杯底叮当作响,发出最后消融的叹息。
阿宝感到一阵燥热从耳根一直烧到脸颊。他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雪芝和那个闷热的下午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挺直了刚才因回忆而无意识松懈的脊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更硬气一些:“爷叔,您讲的对,身板够不够硬,得看有没有路。路……” 他咬了咬牙,“阿拉想试试!您指一条道,是刀山是油锅,我自己闯!”
这话带着弄堂少年特有的莽撞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池塘。爷叔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空了的杯子,杯底在柚木桌面落下最后一声清脆的轻响,彻底安静下来。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像鹰隼般锁住阿宝。这短暂的沉默带着极大的压迫感,让阿宝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那张过于柔软的沙发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微弱声响。
许久,爷叔的嘴角才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对命运的默认或是对某种未知结果的推演。他探手入怀,动作不疾不徐,掏出的不是昂贵的支票簿或雪茄,而是一盒极其普通的硬壳大前门香烟。烟壳已皱折磨损,边角泛起毛刺。他抽出一根,叼在嘴里,随即又从另一侧口袋摸出一个极其袖珍、亮锃锃的老式防风打火机。咔哒!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异常清晰,幽蓝色的小火苗窜起,凑到烟头前点燃。
烟雾袅袅升起,带着辛辣的烟草气息。爷叔微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那沧桑感似乎更深地烙印在他脸上。
“路,就在眼前。”爷叔的声音裹挟着烟雾,比方才低沉沙哑了几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看阿宝,而是透过自己呼出的灰白色烟圈,望向远处华灯初上的外滩轮廓。“门,今天就算你迈过来了。”他略作停顿,目光重新聚焦在阿宝脸上,锐利如刀锋,“不过,进了和平饭店的门,不等于就是和平饭店的人。走一步,就要看清三步。一张认购证……”他弹了弹烟灰,那点微红的光在阴影里明灭,“印出来是纸,攥在手心是火,放进炉膛里……”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烟雾在两人之间氤氲,“烧得出金子,也点得着棺材!”
烧得出金子,也点得着棺材!
十一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宝的心上。弄堂里为两块钱差价可以争执一天一夜的小本买卖瞬间成了小儿科的游戏。那张写着“股票认购证”几个冷冰冰字符的纸片,在爷叔吐出的烟圈和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中,骤然膨胀成一座摇摇欲坠的金山,山脚下是通向黄浦江底的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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