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点……”阿宝老实承认,眼睛死死盯住那几行字,似乎想把它们刻进脑子里。
爷叔端起那只威士忌杯,冰块轻轻碰撞杯壁,发出极清脆的几声响。他抿了一小口,喉结微动,放下酒杯,目光第一次不再锐利,而是带上了一种淡淡的、几乎是遥远的玩味。
“看侬倒像有种小聪明,”他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不过,聪明也有个价钱。后门那根廊柱底下,灰鸽子叼来的纸条,你猜猜值多少钞票?”
又是一记闷棍!阿宝感觉自己完全赤条条站在了这老人面前。传递消息的接头方式——一只脏兮兮的灰鸽子——竟然也被他知晓!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几乎让他难以自持,下意识地再次抓紧了口袋。他强忍着站起来冲出去的冲动,喉咙发干地挤出一句:“我……我不晓得……谢老板没讲……”
爷叔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极难以察觉的弧度,那意味阿宝完全看不透。他不再看阿宝惊恐的表情,转而望向酒吧深处那片迷离的光影和衣香鬓影。爵士乐慵懒的旋律在流淌,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细碎光点,无声地落在这昂贵而虚幻的宁静里。
“上海滩的钞票,”爷叔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杯中酒上,那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荡着碎金般的光,声音低沉下来,像喃喃自语,又像穿透时空的预言,“就像这江里的水,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有的地方铜墙铁壁,滴不进半点油水;有的地方,一张薄薄的纸片,” 他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笔记本上那几行关于认购证的字迹,“可能就是漏水的龙头的开关。”他顿了顿,看向浑身紧绷如临大敌的阿宝,“生意人呢,不是看身家,是看身段。身子骨硬不硬,够不够塞进那个豁口,有没有那个本事,把那些漏下来的水,一滴不漏地,接住。”
老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细小的冰凌,扎进阿宝纷乱的思绪里。身家…身段…接水…这与弄堂里靠手脚勤快、为几分几厘斤斤计较的生存法则,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宇宙。
就在此刻,一缕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香气,固执地突破了威士忌的醇厚和雪茄的浓烈,悠悠地钻进了阿宝因高度紧张而异常敏锐的鼻腔。
栀子花!
一股尖锐的电流猛地从脊椎窜上大脑皮层,击中了阿宝。
弄堂的夏天,粘腻的热气裹挟着蒲扇也驱不散的汗味、午后发馊的垃圾气味、隔夜污水残存的气息。阿宝只穿着洗得变形的破汗衫和短裤,趿拉着人字拖,和陶陶、小闲三人缩在他们这代人最隐秘的据点——咸亨路尽头的废品回收站那堵歪斜的砖墙后面,那里勉强能挡开日头的毒辣。
“老东西又要涨价了!”陶陶叼着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屁股,那张本就不白的脸在阴影里愈发显得愁苦,“昨天还说两块五一条,今天就三块了!吃相难看得来!”
汪小闲是个精瘦个子,永远穿着件不合身的旧衬衫,他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那镜片裂了一道纹,用胶布黏着——细长的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芒:“东洋人不是刚派了一船货到十六铺?肯定有夹带!码头那边烟贩阿毛是我老乡表舅妈邻居侄子兄弟的小学同学,要不……”
“屁个关系!”阿宝直接打断他,心里那把无形的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他年纪虽然比陶陶小两岁,脑子却比他那两个兄弟都要灵得多,像只嗅到血味的豺狼,“阿毛算什么东西,就是个扒人货的二道贩子,那点关系他管你认不认识?现在外头风声紧,海关查得凶,他们才敢在码头就地起价!找他去,骨头都给你啃光!”
陶陶不耐烦地扔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灭:“那你说咋办?总不能喝西北风!再搞不到货,西康路烟摊老山东那张脸能拉到南京路去,以后阿拉别去他那销货了!”
阿宝眉头拧紧。老山东是他们在西康路桥墩底下发展的固定收烟点,价不算高,但图个安全。货源断了,就等于自断财路。
空气中弥漫着焦躁和不甘的味道。就在这三双眼睛互瞪,一筹莫展时,一点纯粹的白和幽幽的香,毫无征兆地闯入了这片灰败粗粝。
雪芝。她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蓝碎花连衣裙,两根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在胸前,正从不远处的弄堂深处走来。她走路永远带着一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轻盈得像踮着脚尖的姿势,怀里抱着几本旧课本,低着头,似乎要穿过这条污秽的小道去上学。
她走得小心翼翼,像怕地上的污水溅脏了脚上那双干干净净、但已经洗得微微泛黄的白色塑料凉鞋。路过废品站那堆沾着油污的铁锈零件和碎裂的玻璃瓶堆时,她下意识地捏紧了书本,把头低得更深了。
然而,就在经过墙角的瞬间,她终究没有完全避开一块丢弃的西瓜皮,凉鞋的前端沾上了一小块暗红的污渍。雪芝的脚步顿住了。她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被风吹歪了弧度。她几乎是立刻停下,弯腰用指尖捏住胸前一根辫子梢上系着的、一枚小小的、素白色的栀子花。这花不知是她从哪里寻来,或许是别人送的,别在乌黑的发间,白得分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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