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
一、枯井之下
山城的雾,从不是寻常水汽,是缠在石阶上的魂,是绕在吊脚楼檐角的叹,浓得能攥出水来,也浓得能埋了百年的秘密。本地人说,重庆的雾分两种,一种罩着江面,一种藏着人心,而十八梯的雾,偏生是两种都占了。
马飞飞的胶鞋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能听见露水被挤碎的轻响,像谁在暗处碎碎地念着往事。两侧的吊脚楼歪歪斜斜地扒着岩壁,木柱被岁月蛀出了深纹,倒像是山城嶙峋的肋骨,勉强撑着这片逼仄的天地。檐下的灯笼早该换了,昏黄的光透过蒙尘的纸,在斑驳的墙面上投出他的影子,忽长忽短,忽明忽暗,像个找不到归处的游魂。
唯有左手食指上的青铜指环是实的。那圈凉意贴着皮肤,比夜雾更甚,指环中央的“坤”字在暗处泛着幽光,不是死物的冷,是带着脉动的活——每跳一下,都和他的心跳叠在一起,像是谁在隔着时空与他共鸣。
“坤为首,藏于地肺。”义母的话还在耳边转。他早不信什么“意外身故”的鬼话,那封信里的字,每一笔都藏着局:以失传的《归藏》为引,以这枚星图指环为钥,甚至以他马飞飞为“活祭”,只为开启那个能“锁龙”的阵法。
可“锁龙”到底锁的是什么?是说日本皇室派来的阴阳师,那些想偷取地脉改国运的野心?是说国民政府里那些蛀虫,那些吞着民脂民膏还嫌不够的贪欲?还是锁这乱世里的人心,每个人心里都揣着的那头“嗔恨”猛兽——见不得别人好,容不下太平,只想在废墟里捞一把就走?
他想起少淋寺的释泳佗,当年说“众生平等”时眼里还有光,如今却借着超度的名义,收着汉奸的金条,搂着窑子的女人。世风日下这四个字,早不是写在纸上的感叹,是刻在每个人脸上的麻木。
马飞飞抬手摸了摸指环,冰凉的金属压着指骨。他不能再当棋子了,哪怕这局是义母布的,他也要亲手掀了棋盘,看看棋盘底下藏着的到底是生路,还是死局。
坤元观的遗址在十八梯最深处,藏在一片塌了半边的废墟里。道观早没了模样,只剩几段爬满青苔的残墙,藤蔓像乱麻似的裹着断梁,风一吹,枯叶簌簌落,倒像是谁在哭。院子中央的杂草长得比人高,拨开半人深的草棵,才能看见那口被乱石埋了大半的古井。
井口早干了,井壁上的苔藓湿滑滑的,绿得发黑,像一张闭了百年的嘴,把所有秘密都咽进了肚子里。马飞飞蹲下身,指尖扒开压在井口的碎石,露出一圈刻着八卦纹的青石——这是义母信里提过的“坤位锁”。他把青铜指环对准“坤”字的刻痕,轻轻一按。
“咔。”
一声轻响从地底传来,闷得像远处的雷声。整口枯井忽然颤了颤,井壁上的苔藓簌簌往下掉,露出内里一扇被石板封死的暗门。石板中央的星图刻得极细,每一颗星的位置、每一道连线,都和指环上的纹路分毫不差,像是天生就该合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抵住石板,用力一推。一股阴冷的风扑面而来,带着陈年的檀香和淡淡的铁锈味,像是谁把民国初年的香火和血,都封在了这里。门后是一道石阶,斜斜向下延伸,尽头被黑暗吞了,望不见底,倒像是通向地心的路。
马飞飞从背包里摸出油灯,火折子“嚓”地一声亮了,昏黄的光顺着石阶往下照,能看见石阶上积的灰,厚得能埋了鞋尖。他提着灯往下走,每一步都走得极慢,耳朵竖得老高——这地方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滴水声。
石阶的尽头不是他想的地窖,是一口更大的探井。
这口井比上面的枯井宽了三倍,四壁凿着盘旋而下的石阶,一圈圈绕着井心,往下看,只能看见黑暗,深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井壁上每隔一丈,就嵌着一个青铜灯龛,灯油早就干了,只剩焦黑的灯芯粘在里面,像凝固的血。井心悬着一根铁链,锈得发黑,链环上的缺口还挂着碎铁,风一吹,铁链轻轻晃,发出“吱呀”的响,像老人生锈的关节在动。
马飞飞把星砂织锦从怀里掏出来,摊在掌心。织锦里的银砂像是活的,顺着他的掌心流动,慢慢映出两条光轨:一条笔直向下,直通井底,可到了尽头,却被一团黑雾裹住,什么都看不见;另一条光轨在第三级石阶上断了,旁边标着个小小的“险”字——若是踏上去,右足会踏空,掉进机关里。
他屏住呼吸,右脚轻轻点了点第三级石阶。果然,石阶往下陷了半寸,“嗖嗖嗖”三声,三支淬了毒的铁箭从井壁的暗孔里射出来,“笃”地钉在对面的石壁上,箭尾还在微微颤,箭尖泛着蓝汪汪的光,一看就沾了剧毒。
“连脚下的路,都藏着刀子。”马飞飞低声骂了一句,往后退了半步,改走石阶的外沿。他盯着掌心的星砂织锦,银砂每动一下,他就停一下:第四级石阶是翻板,踩上去就会往下掉;第七级石阶下藏着绊索,一碰到就会有石头从上面砸下来;第十级石阶根本就是活门,底下是丈深的坑,坑底插满了倒刺,刺尖上的蓝毒看得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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