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这简短的叮嘱,是他离家前得到的唯一温暖和慰藉。
德胜重重地点了点头,把三叔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紧紧握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冲出了僧房。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那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
夏三爷保持着按肩的姿势,僵立在原地。他听着少年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庙院里响起,渐行渐远,最终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没。
他慢慢踱到门口,推开沉重的庙门。冰冷的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
门外是无边无际的浓重夜色,德胜那瘦弱得几乎要被风吹走的背影,早已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呜咽和彻骨的寒凉。老人佝偻的身影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只有那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悲悯。
西塘,是盘山县外一片广袤无垠、人迹罕至的湿地。数条冰封的河汊如同僵死的银蛇,蜿蜒在辽阔的苇荡边缘。
枯黄的芦苇杆密密麻麻,高过人头,在凛冽的朔风中疯狂摇曳,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簌簌”声,如同千万冤魂在齐声呜咽。这声音充斥天地,成了这片苦寒之地唯一的背景音。
德胜和冯大瘸子,以及另外几个同样被饥饿驱赶来的汉子,栖身在一个用芦苇杆和烂泥胡乱搭建的草棚里。棚子搭在一条结着厚厚冰层的河汊旁,四面漏风,寒气无孔不入。所谓的“床铺”,就是在地上铺一层厚厚的、带着冰碴子的枯苇杆。
割苇子的活儿,比德胜想象的还要艰苦百倍。镰刀是钝的,苇杆却坚韧异常。每挥动一下镰刀,都需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枯黄的苇叶边缘锋利如刀,在他裸露的手腕和脖颈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
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后背,汗水却不断从额头、脊背渗出,瞬间又被冻结成一层冰凉的铠甲,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弯腰、捆扎、扛起沉重的苇垛,都让他瘦弱的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冰碴子在体温的烘烤下融化,浸透单薄的衣衫,又冷又黏,和汗水混在一起,如同裹着一层冰冷的泥浆。
镰刀粗糙的木柄,在他掌心反复摩擦,勒出了深紫红色的沟壑,火辣辣地疼。虎口早已裂开,渗出的血丝很快凝固成暗红色的痂,又被新的摩擦撕裂。
伙食,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带着一股霉味的杂粮糊糊和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掺着沙子的黑饼。
所谓的“管两顿饭”,不过是吊着命,不让这些苦力立刻倒下罢了。
冯大瘸子几乎从不下地干活,整日缩在草棚避风的角落里,吆五喝六地和几个同样游手好闲的人掷骰子赌钱。赢钱时的狂笑,输钱时的咒骂,和着骰子在破碗里清脆的撞击声,成了草棚里另一种令人烦躁的背景音。
德胜看着他那副嘴脸,想起三叔的警告,心里一阵阵发冷,也更加沉默寡言,只是埋头拼命地割、捆、扛,试图用无休止的劳作来麻痹身体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恐惧。
他偶尔会望向苇荡深处,那里一片死寂,只有风过苇梢的波涛。刀客?割鬼子脑袋?那更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传说,眼前的现实只有无边的芦苇、刺骨的寒风和沉重的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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