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还没亮透,就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醒。穿上母亲特意翻新浆洗过的棉袄(虽然袖口还是接了一截),跟着父亲去给村里的长辈们磕头拜年。收获几毛压岁钱,几块硬邦邦的水果糖,几句“又长高了”的客套话。然后就是和小伙伴们汇合,挨家挨户去“扫荡”那些摆在堂屋桌子上的瓜子和花生,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王小军也混在人群里,嘻嘻哈哈,仿佛那张贴在墙上的奖状已是遥远的过去,两人又恢复了勾肩搭背、追逐打闹的状态。时间在喧腾的吃喝玩乐中,飞快地流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然而,这份属于孩童的、无忧无虑的年节喧嚣,似乎并未真正感染到父亲吴建军。他依旧沉默,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凝重。拜年回来,他常常一个人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对着那几件闲置了一冬的农具——磨得锋利的镰刀头、被手掌磨得油亮的锄把、还有那辆承载了无数重量的排车——默默地抽烟。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坯院墙,投向村外那片覆盖着薄雪、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灰白光晕的田野。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休憩的土地,倒像是在审视一片即将开战的疆场。
正月初五刚过,年味还未完全消散,空气中还残留着爆竹的硫磺味和油腻的饭菜香。这天傍晚,吃过简单的饭食,吴普同正蹲在灶膛前,用烧火棍拨弄着余烬里几颗烤得焦香的红薯,满足地嗅着那诱人的甜香。父亲吴建军和母亲李秀云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低声说着话。
“……真决定了?”李秀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手里的针线活停了下来。
“嗯。”吴建军闷闷地应了一声,烟袋锅子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去年那两亩,你也看到了,行情还行。比种麦子强点。”
“话是这么说,”李秀云叹了口气,“可五亩地啊!全押在西瓜上?万一……”
“没有万一。”吴建军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开春的瓜苗钱,我跟老杜说好了,先赊着。压膜的砖头,我明天去窑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碎砖头,自己拉回来。就是……就是得再添点家什,那点地膜不够用。”
“钱呢?”李秀云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开春买种子化肥,还有家宝开学的钱……”
“我去想办法。”吴建军把烟袋锅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跟张有福说说,看能不能先借点,秋后还。实在不行,把圈里那两只半大的猪提前卖了。”
灶膛里,红薯皮被烤得裂开,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甜香弥漫开来。吴普同却觉得嘴里那点红薯的香甜突然变得寡淡无味。他竖起耳朵,听着父母低沉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五亩地!西瓜!赊账!借钱!卖猪!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赌注味道。他这才明白,父亲蹲在院里抽烟时那凝重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去年那两亩西瓜带来的微薄收益,像一颗火星,点燃了父亲心中更大的野心,也把他和这个家,都推上了一条充满未知风险的窄路。
几天后,一场不大的春雪悄然而至,给尚未苏醒的田野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松软的白被。雪后初霁,天空是水洗过般的湛蓝,阳光清冷而明亮。吴普同被父亲叫出了门。
“跟我去地里看看。”吴建军扛着一把铁锨,手里还拿着一卷旧麻绳和几根削尖了的木橛子。
田野一片静谧。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旷的四野里显得格外清晰。冻土坚硬如铁,沉睡在薄雪之下。麦苗在雪被下蜷缩着,只露出一点点倔强的、暗淡的绿尖。寒风刮过裸露的地表,卷起细微的雪沫。
吴建军径直走向村东头那片相对平坦、去年没种冬小麦的休耕地——那就是他选定的“战场”。他放下铁锨,开始用脚步丈量。他走得很慢,很仔细,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像是在用脚掌感受冻土下蕴藏的力量。他走到地头,弯腰把一根削尖的木橛子用力楔进冻土里,然后扯开那卷旧麻绳,绷直了,朝着地尾的方向走去。吴普同默默地跟在后面,帮父亲拉着麻绳的另一端。麻绳绷得笔直,在清冷的阳光下,像一条黑色的分界线,横亘在覆盖着薄雪的褐色冻土上。
“这儿,打一个橛子。”吴建军指着麻绳尽头的一个点。吴普同赶紧跑过去,学着父亲的样子,把那根削尖的木橛子用力往下砸。冻土太硬了,木橛子砸下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震得他虎口发麻。吴建军走过来,接过木橛子,高高举起铁锹的木柄,用锹头背部代替锤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橛子顶端。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田野上回荡,惊起远处枯草丛中几只觅食的麻雀。木橛子一点点艰难地深入冻土,最终稳固地立在那里。吴建军把麻绳紧紧系在橛子上,又继续拉着绳子,走向下一个点。重复着丈量、打橛、系绳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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